天可汗 第二卷 1-12章 作者:西风紧
【第二卷 江湖不远】
第一章 河水
雨过天晴,天地格外的清晰,以广厦万千的雄伟长安城为衬托,河上的千帆竞发更显得分外壮观。薛崇训眺望这样的古味盎然的场面,胸中一阔,是诗意大发,虽然没作出什么诗来,但也不禁感慨好诗果然是需要时代背景的。
他启程前就和熟人人告别过了,并叫大家不用送别,可到了码头的时候,还是有人来送,人情难却。
母亲在庙堂上影响很大,给薛崇训安排个新的头衔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薛崇训的官职改了户部侍郎,兼御史大夫、转运使,和现在在东都的刘安一样的官衔。两人平级,不过薛崇训得到了一份“运河沿岸各级官吏一应节制”的圣旨,等同于钦差,太平公主是想给他便宜行事的权力,免得因为受到权力制肘影响正事……巡察漕运不过是幌子而已。
帆船上的旅行用度都准备好了,薛崇训抱拳和同僚们作别,正欲登船时,却见一辆很特别的马车向码头这边行驶过来。确实很特别,因为那辆车上有宫廷里才用的装饰。
宫里谁来相送?薛崇训想了一会竟想不出应该是谁。
码头上的官僚都是京官,自然也有点见识,这时见到那辆车,和薛崇训一样都被吸引了注意,纷纷看了过去。过得一会,马车行到了薛崇训旁边停下来了,但是上面的人却没有下来。
一道竹帘挡在车窗上,精致淡雅的本色珠帘给人很有格调的感觉。薛崇训一边猜测着来人,一边抱拳作礼道:“友人既然给面子相送,何不一见?”
这时响起了犹如天籁之音的悦耳声音,轻柔、温和、脱尘脱俗,“既然是离别,何必再相见?今日前来不为见面,只为几句话。因为有些不便,失礼之处请薛郎见谅。”
金城公主!薛崇训十分惊讶,他真没想到金城竟然亲自来送别。虽然那天在麟德殿自己表现得不错,但对于金城这样倾国倾城的人物,如果某人第一次认识她然后表现了一番,就想让她一见钟情,那她能钟情的人也实在太多了……原本薛崇训就没抱什么希望,所以听到是金城的声音,确实是出乎意料。
薛崇训强制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努力保持着平静,“能得公主亲自前来相送,薛某已是荣幸之至。”
这时身边的同僚们都笑嘻嘻的作礼退避与人方便,就剩薛崇训一个人站在车帘之旁。
车帘里面的温柔声音轻轻说道:“那天的事,谢谢你……但是以后别这样了行吗?”
薛崇训的脚下不由得动了一步,看着那竹帘道:“怎么了,是我让公主困扰了?”
沉默了一会儿,金城才缓缓说道:“你知道我是要去吐蕃的,我是不想曾经关心我的人困扰难过,所以以后别这样了……我也不太习惯被人过分注意,简简单单的过活比较好。”
薛崇训的胸口不知怎地竟然一痛,面上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金城又说道:“没事了,祝福你一路顺风,好好做官,造福百姓才是正事。”然后她又轻轻说道:“走吧。”马夫便扬鞭赶车掉头。
薛崇训怔怔看着马车远去,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一旁三娘忽然冷冷地说道:“金城公主好生奇怪,既不是来回绝郎君的心意,又躲躲闪闪,那她白白跑一趟作甚?”
薛崇训沉吟道:“是啊,那她为什么要关注我哪天走,为什么要专门出宫亲自跑一趟?”
三娘说道:“我觉得此人的心思不是那么简单的,郎君要多个心眼。”
薛崇训摇头苦笑道:“尊贵的公主,绝世的红颜……可是她能怎么办,一个女子的终身幸福和国家大事比起来算什么,她能有什么办法?世间万苦,人最苦。有苦难言啊。”
“上船了,走吧。”他看了一眼那轻车远去的方向,转过身,向河岸走去。
同僚们站在岸边,打拱的打拱,挥手的挥手,“一路平安。”“早日归朝……”在各种各样的祝福中,风帆扬起,河水荡漾、江湖漂渺。
一出长安,雕楼华栋很快就不见了,田园风光迎面而来。大唐依然是农业为主的帝国,庄稼才是最美丽的风景。太阳高高挂在天空,天地间非常亮堂,河水静静地流淌,田野一望无际,薛崇训站在船头,仰面感受着清新的风。
“母呼儿饭、儿不饭,人饿须知饲牛晚。放之平泉,以宽牛劳;浴之清浅,以息牛喘……”河边上传来了一阵牧歌。
歌声走调就像因哽咽而变声,牧歌中露着浓浓的感情,除了溢于言表的对耕牛的爱护、大约还有农人的艰辛吧……薛崇训知道,阳光明媚的田园风光下并非诗人们赞美的那样安逸,关中百姓不仅要负担承重的租庸,还要被征到折冲府充当帝国的主战兵力府兵。
薛崇训转头对三娘说道:“不出豪宅的贵胄,永远听不懂牧歌,我相信有些大臣平治天下的抱负是发自内心的。”
看着三娘的脸,他忽然发现一个细节,这些日子三娘脸上有了些血色一样,比起一开始见到她时那种死气沉沉的惨白脸色,现在她仿佛健康些了。
“三娘,记得在城隍庙白无常要杀我,她说一招就把你撂倒了,白无常当时说的那句话我还记得,她说‘三娘原本是活在阴暗里的人,你让她傻兮兮的站在太阳底下,连我的一招都没挡住’……我想问你,你觉得明处好,还是暗处好?”薛崇训随口说着。
三娘道:“只要有心,杀人很简单……除了杀那种随时都有护卫的达官贵人。暗处牵挂的事少,当然更有效。”
“有道理。”
薛崇训站在船头,想着什么,过得一会又沉吟道,“这回咱们得先在运河上弄点动静出来转移视线才行。”
……
一行人走走停停,沿着漕运航线到达潼关,因为前面是黄河,黄河上偶有险道,行船原本就不甚安稳,于是薛崇训从驿站上领了马匹,骑马从陆路继续东行。
过了几天,他们到了陕郡附近,薛崇训决定去三门砥柱实地察看一番,因为这地方历来就是漕运的大问题,犹如一块石头卡在动脉一样,每年损毁的船只粮食不计其数。他此行名义上就是整顿漕运,既然来了,去看看也是一种难得的阅历。
薛崇训差人去雇了个熟悉当地的船夫当向导,是个黑瘦的老头子,船也很小。方俞忠见状便问道:“您老这船能行么?”
京里来的人,出手自然不会吝啬,老船夫立刻拍着胸膛道:“年轻人,给你说个典故,当年赵王问,廉颇老也,尚能饭否?这不是瞧不起人么,人不可貌相,船也不可貌相!别瞧老头儿这身板瘦,结实着哩;也别瞧船破了点,稳当!老头儿在黄河上讨了一辈子生活,从来没过大事。哈!江南那边来的楼船就又大又好看,不是照样在三门翻船?不信,老头儿带您去看看,早上才触礁沉了一艘,死了人他们还在那哭。”
薛崇训听这老头儿竟然说起了廉颇,顿时大笑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就冲你比我还黑,就坐你的船好了,如果没出事儿,回来我再付你多一倍的价钱。”
老头儿听罢竖起大拇指:“这位郎君慷慨,汉子!听口音,你们是京里来的?”
薛崇训拍了拍麻衣腰间的金鱼袋:“放心,衙门里我是戴乌纱的,不是坏人。”
“眼拙,认不得那东西,嗬嗬。”老头笑道,“老头人外面黑,晒的,心可是红的。”
于是一行人便上了老船夫的船,从黄河上去三门看地形。这老船夫挺健谈了,人也开朗,一边娴熟的驾着船顺流而下,一边还朗声闲聊。
“您是衙门里的人,老头儿再给您讲个陕郡的故事,也是当官儿的。那官姓李,国姓哩,人人都想呆京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这李姓的官偏偏一门心思想到地方做实事。天子说成啊,你去陕郡吧。李姓的官儿就来咱们陕郡了,在这地方做什么事儿才是千秋佳话?不用说,就是这有鬼门关之说的三门砥柱,李姓官拍着胸膛说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这河。”
老船夫用黑漆漆的毛巾擦了一把汗,继续说道:“他就在三门山北侧的岩石上开动手,准备凿出一条新的航道,以取代旧航道。结果劳民伤财搞了一两年,都是石头怎么挖?这可是黄河,不是弄个浅坑就了事的。现在新河摆在那里,只有涨潮的时候才有水通船,平时根本用不上。”
薛崇训想了想笑道:“我就是来治河的,我也把话撂这儿,就不信治不了这河。”
老船夫摇头笑道:“只当您是开玩笑的,愚公移山那得费多少血汗。老头儿替陕郡的老百姓求个情,儿郎们每年去上番(兵役的男人到京师或要塞驻防)都够呛,家里还得老爹妇孺下地撑着,要再这么一移山……说句不好听的,您回去凤池夸,苦的是老百姓。”
薛崇训道:“我不移山,我移人。这人不一定能胜天,但胜人还是可能的。哈哈,到时候河运大治,老船夫倒可以对儿孙们说说我坐过你的船。”
这时黄河上的水仿佛霎时之间就变得湍急起来,老船夫道:“快到了,老头儿闻得到这水里的腥味儿,这可都是运赋税去京里那些人的血啊!”
第二章 砚台
“咦哟……”一声嘹亮的吆喝响起,拖长了声音,然后许多人齐喊道:“嘿!”
薛崇训乘坐着老船夫的小船刚一行过一座石山,便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因为船小,一行人只有五六人,还有十来个侍卫留在北面的岸边等着。
船又行了一会,很快河面上的许多大船进入了视线。不仅有船,岸上的怪石崎岖小路上还有无数的人跋涉,一条条缆绳连接在河里的大船身上,那些人是纤夫,正在用人力拉船。
这段河水异常湍急,又是逆流而上,看得出来纤夫们拉得非常吃力。薛崇训估摸了一下,每艘粮船都有上百个纤夫拉船。刚才在山口听到的喊声就是这些纤夫发出来的。每船的纤夫都有个带头的,那人先长声“咦哟”地吆喝一声,然后众纤夫“嘿”地呐喊使劲,一起用力。
于是河岸上下真是热闹极了,中间隐隐的还有人嗷啕大哭,在哗啦啦的水流中若隐若现。
薛崇训乘坐的小船靠近了运粮大船,因他们来的没几个人,不像是匪患,船上的人也没管他们。大船之间还有不少小船,上边的人拿着长竿在搜寻什么。
于是薛崇训转头看向当头的一条大船,甲板上有个戴璞头的中年人正趴在船舷上一边瞅着什么一边哭喊,“五郎!五郎啊,你听到应一声……”
看样子是有人在水里没救起来,周围几条小船正在到处搜寻。而后面那些小船在忙着打捞东西,好像是有船沉掉了。
就在这时,有个人喊道:“那边,我好想看见有人冒头了!”
船舷上的中年人忙止住哭声,大喊道:“是五郎吗?”其他人忙吆喝着下水去摸,小船上的又有人喊道:“水浊,全是泥沙,下去的人当心自家性命!放绳子!”
也没人管薛崇训等人,他们看着河面上的忙乎劲,驾着小船继续向东走。这时薛崇训看到船边不远的地方好像有个东西冒了一下,他便立刻回头道:“谁水性好,那个位置!我好像看见有人。”
“我是剑南人,打小会水,郎君看我的!”待薛崇训回头看时,那侍卫已经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薛崇训忙说道:“黄河水可比不得剑南的水,船上的,咱们在救你们的人,快扔条绳子下来!”
旁边的大船上很快就丢了条绳子下来,没过一会,就见那侍卫从水里冒了起来,一边扑腾一边喊道:“抓住了!水里的确是个人,丢绳子!”
方俞忠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砚台来,绑在绳子一头,猛力一丢,便丢到了河中。薛崇训见侍卫抓住绳子,松了一口气,亲自帮着拉他过来。那侍卫还在笑:“哈,黄河水就是浑!”
薛崇训等人七手八脚的将那落水之人弄上了船,只见他浑身都是黄泥,跟个泥人似的。软软的仰在船上,也不知是死是活。侍卫们又忙乎着按他的胸实施急救。
就在这时,大船上的人放下了绳梯,喊道:“船上有郎中,快把人弄上来。”于是薛崇训的侍卫背着那落水之人,大伙扶着护着往大船上弄。
“五郎!”刚才在船舷上哭喊的中年人奔了过来,在那落水之人的脸上一抹,中年人顿时大哭,“五郎啊,你叫我回去怎么给大嫂交代!”
船舱里很快把郎中请出来了,薛崇训一看,惊喜道:“李鬼手!哈,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你。”
出来的那个仙风道骨的鹤发郎中不是李鬼手李玄衣是谁?宇文姬的师父。李鬼手抱拳道:“先救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张家的,让让,救不活再哭也不迟。”
“抱住,倒着提起来!”李玄衣说道。旁边一个汉子,忙从那五郎的身后抱住他的大腿,将人倒提了起来。李玄衣飞快地从腰间拔出一枚银针来,又指着另一个人说道:“用力箍住五郎的胸,一阵一阵的使劲箍。”
旁边那汉子依言行事,两个人这么一弄,五郎的嘴里不断有浑水流出来。这时李玄衣蹲下身去,伸出手指在五郎的锁骨附近使劲一按,同时突然一针插了下去。“噗!”突然从那五郎嘴里吐出了许多污物。
“咳咳……”刚才像个死人一般的人居然咳嗽了几声。“有气儿了!”众人立刻欢呼起来,“李鬼手不愧是当世名医!”
这时那中年人拉着一个二三十岁的传长袍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二话不说,二人便“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救命大恩,先受我张家人三拜,以后凡有用得上咱们的地方,只管言语一声。我叫张岳然,祖籍韶州曲江,这是我的族亲侄儿张九龄……”
“哈!”薛崇训听到张九龄三个字,顿时惊叹了一声,心道神州五岳也不是那么大嘛。
中年人张岳然又道:“李鬼手李神医是我的好友,自是认识,却不知这位郎君及下水的恩人是什么衙门的人,请教名讳,咱们也好知道恩人是谁。”
薛崇训扶起张岳然:“我们打这儿经过,正巧看见旁边有落水之人,举手之劳原本理所应该,别弄得这么严重,人活了就好,赶紧起来吧。我是……李鬼手认识我,都是熟人,呵呵。下水的这个,是我的随从赵二。”
听到中年人问你是哪个衙门的人,薛崇训心道张家的人果然有些见识,大概是看到了我腰上的饰物吧。
李玄衣也帮着扶起了张家的两个人,说道:“两边我都认识,那就由我来介绍,这位郎君是卫国公,今上的外侄,太平公主家的长子,名讳薛崇训。咦,我记得你是太常寺卿,怎地跑到江湖来了?”
薛崇训一面观察着张九龄的相貌,一面说道:“调任了个官,户部侍郎加转运使,下来看看漕运。”
只见张九龄是长脸小眼大耳朵,不过五官搭配的比较协调,面相也比较端正,两道眉毛形状凌厉,眉间有三道竖横,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
李玄衣哧地冷笑了一声:“管理漕运?得了吧,你们那帮人能做啥好事,瞧瞧这河里的船,都是从岭南来的,他们走到这里用了十个月!还有洛阳那刘安,手下一帮子‘斜封官’,除了弄钱不会干别的。”
所谓斜封官就是太平公主给的官,她把官员的名字放在信札里递到皇帝跟前让皇帝批了就委任官职,因为封条是斜着封的,所以通过这样的途径进入仕途的人被称为斜封官,一直遭受其他官僚的鄙夷。这些人里头,有才能的也有,不过大多是歪门邪道之徒,送钱买官的最多,总之是良莠不齐。
张岳然道:“李先生别说这个了,大唐这么大个朝廷,人要吃饭不是,咱们不运粮过去,国家社稷置于何地?走吧,到船舱里坐。”
这时张九龄说道:“叔父家被点为运粮户,我正好罢官在家,就随同叔父走了这一遭,途经了整个漕运沿线,倒是想到个法子可以改变一下……可是权贵当道,只能望洋兴叹啊。”
旁边的李玄衣突然捡起刚才方俞忠绑在绳子上借力的砚台,拿了起来仔细看了一番,笑道:“卫国公这玩意价值不菲啊,这么用实在浪费……砚台,救人的绳子,呵呵,有意思。”
薛崇训明白他说的意思,无非就是老子这样的大坏蛋做好事很意外,当下也不好说什么,也就缄口不言。同时也再次看到了李鬼手的交际面之广,他虽然不在庙堂,可是姚崇、宋璟是他的好友,现在张九龄好像也是他的朋友,挺厉害的。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交朋识友不是谁和谁都说得上话的啊。
因为有熟人李鬼手在,薛崇训也不急着赶路,便叫人付了带自己过来的那老船夫的钱,留在了运粮船上。之前答应过老船夫事成之后再付一倍的价钱,薛崇训倒是没有食言。张家叔侄、船上的其他当头的,还有李玄衣等人,一干人等在船上坐着应酬了一阵,然后薛崇训把李玄衣叫到了甲板上单独面谈。
薛崇训拜道:“不管怎样,上回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心里不敢忘。”
李玄衣看着浑浊的黄河水淡淡道:“不是说好了么,我当时治你是为宇文家,否则真不会出手管。不用提这事了……不过今日卫国公出手相救了一个不相识的人,可见仍存善心,不错,不错。那砚台有书香之气,用来救人,书香加义气,多好的事,希望卫国公能悟到一些东西。”
薛崇训谦逊的拱手道:“我一定会时常怀念今日与李先生的谈话。不过我也有句话想对李先生说。”
“请讲。”李玄衣这回的态度比上次要和气多了。
薛崇训道:“治病,一个人只能医治少数人;但治国,却能让更多的人避免水深火热。李先生可赞同?您身怀治病治国之术,何以存小义而舍大义?”
李玄衣对着黄河哈哈大笑:“治国之术?做官可不是有德有道就行的,我不适合做官,无能为力,只要取小义独善其身,没有我李玄衣,世上还有黄玄衣、姚玄衣……术业有专攻,各司其能罢鸟。”
笑罢,李玄衣转过身看着薛崇训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我真想入世,也不会辅佐卫国公或者太平,太子才是国家之福。哈哈……卫国公,我奉劝您一句,这做官啊,和做郎中一个道理,术用得再好也是末,别忘了‘仁义’二字,这才是本。当年魏征有句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现在老朽把这句话送给你,好心的。”
薛崇训沉吟不已。李玄衣又道:“掌印的人,谁不是饱读诗书典籍?我中国典籍似海,翻开每本书,字里行间无一不透着‘仁义’二字,您说世人怎么就看不到呢?”
第三章 不平
“西日下山隐,北风乘夕流。燕雀感昏旦,檐楹呼匹俦。鸿鹄虽自远,哀音非所求。贵人弃疵贱,下士尝殷忧。众情累外物,恕己忘内修。感叹长如此,使我心悠悠……”
薛崇训刚出舱门,便看见张九龄长身站在船头,仰头吟起诗来。“众情累外物,恕己忘内修。”这一句薛崇训听得最是真切,心道:他莫非是想着那些为非作歹的斜封官才有此感叹?
只见船头的张九龄一脸的惆怅,但惆怅中的神情却透着坚定。那坚定的东西就是胸中的抱负吧?匡扶宇内,平治天下。这是很多有信仰的文官共同的抱负,或许张九龄也是怀着这样的理念。
平治天下,可能很多人的想法是大功之日衣锦还乡,留得身前身后名,留得青史万代传;也有的人是为了建功立业获得食封千户万户侯;当然也有人是怀着大慈大悲之心,怜悯黎民百姓。
不管是出于何心,也不管是不是有时代局限,薛崇训心里其实是很敬佩他们的。起码有追求有目标、信一些东西不是,哪像后世,多少人只是口上唱得好听而已。
薛崇训自己就觉得比较惭愧,他细想之下,不认为自己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当然有时候会感动,不过想的说的,能和做的比吗?真要人牺牲到嘴的利益,甚至牺牲性命,只为了一个义字,他自问做不到。
……运粮船队过了三门砥柱,薛崇训留在岸边的十来个侍卫也接上了船,然后和熟人们告别,因为随同运粮船队的那些人是西去,而薛崇训要东去洛阳,分别在即。薛崇训只等船行到大路旁就下去从陆路继续赶路。
天气很好,大家都在甲板上寒暄着说话,张家叔侄多次感谢直不必言。
这时黄河西边迎面有艘小船航行过来,薛崇训无意中看了一眼,也没怎么注意。却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嗖”地一声,冷不丁一支箭羽破空而来,甲板上的一个人捂住脖子便一头栽下水去,“扑通”的落水声让众人都震惊了。
“有河匪!快敲铃!”有人大喊了一声。
方俞忠冲了上来,护住薛崇训回到躲进了船舱。甲板上的人纷纷找地方躲,一时慌乱不已,这些被征运粮的富户,多是良民家,虽然雇有一些会拳脚的壮丁保护,小股匪患还能应付,但真遇到大事真是够看不够用的。
这时对面小船上有人大声喊道:“前面封了,你们过不去,想活命就乖乖听令,先把船靠岸。听咱们的,咱们就只为财,不杀生!”
几个当头的人聚到了船舱,人心惶惶的,有人指着河岸上刚刚出现的一群土匪说道:“起码上百持械河贼,都是亡命之徒……而且这帮人竟敢动朝廷粮船,铁定不只这点人。要是惹恼了他们,不得死伤无辜么?张家的,你快拿个主意。”
张岳然皱眉道:“要钱咱们给钱就是,可船上装得是朝廷赋税,有粮有帛,要是他们把粮帛也抢去了,我们无法如数交付,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另外一个人沉吟道:“我们的护卫其实也不少,可都分在各船上,要是能聚到一块儿,能和河贼拼上一拼,现在关键是要把人聚一起。”
“贼人还能给机会准备不成?要是有异动,他们先杀上船来了,到时候场面一乱,咱们雇得那些人指不定会硬抗着卖命,才多少钱的差事?”
这时外面的匪徒又在喊话了,自是威胁之言,再不靠岸就要动手了之类的。船上的人更是惊慌,不由得催促张岳然:“张家的,您尽快拿个主意呀!”
薛崇训看了一眼张九龄,他没说话,看来也是个外行,有治国策的人不定有急智。
眼见船上这些人都是外行,薛崇训不由得叹道:“真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们这么磨叽什么机会都没有了。这种事还用犹豫?匪贼拦道抢劫,你们有刀有弓,就这么拱手投降,然后洗干净了脖子等官府问罪?行,看在李鬼手的面子上,这事我管了。再说这些船运得是朝廷的赋税,我头上挂着官衔遇见了却不管回去名声也不好。我手下有十八人,个个不错,没点本事的人也混不到我卫国公手下。你们这条船上会几下子的有多少人?”
张岳然道:“大约二三十人,都有兵器,但无盔甲陌刀。”
为了缓和气氛,让他们能镇定点,薛崇训便笑着说道:“您这不是废话么,盔甲陌刀?真想造反不成?”
张岳然不放心地说道:“就算如此,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十人,以寡击众,万一卫国公有个好歹,咱们张家还有活路么?”
“乌合之众罢了,别一提起亡命之徒就腿软,他们真要强,东躲西藏的作甚,怎么不见这种人杀官造反?亡命之徒就是欺软怕硬的另一个说法。”薛崇训道,“不用犹豫了,快把人都叫到一起来。办事!”
因为船上当头的也拿不出个果断的主意,加上薛崇训又是朝廷大员身份,大家便只好听他的,把这艘船上的壮丁都叫到了一起,薛崇训开始安排事宜。
“张先生现在去下令让船只缓缓靠岸,先稳住匪徒。”薛崇训对张岳然说道。
待张岳然去了之后,薛崇训又对另一个刚才参与决策讨论的人说道:“一会岸上打起来了,你们别管许多,马上吆喝所有船上的人一拥而上,拼了!叫大家伙别管下面的胜负,冲就是。只要一发生冲突,万一失败匪徒要报复,与其引项待戮,为什么不拼一下?”
“好,听卫国公的,此事交在我身上。”
薛崇训又对方俞忠说道:“前排弩手,后排刀手,懂的吧?虽然是小弩,不过匪贼用的弓箭也不是军用,不见得比咱们远。”
方俞忠抱拳道:“郎君放心,定然杀他个片甲不留。”
船在缓缓向岸边靠拢,薛崇训也安排得差不多了,他又走到船员壮丁面前,说道:“收了报酬,就得卖命!不然雇你们来游玩的?”
这些雇员,跑这么远的路,一般都是三两熟人在一起好相互有个照应,薛崇训心下一猜测,熟人一般都是挨着站的,便说道:“分成两拨人,这么分,每挨着的两个出来一个。”
分完之后,薛崇训又对一个当头的富户说道:“立刻把两拨人的姓名都记录,一会下船,就这么分。你们都知道,天子就是我的舅舅,谁要是不听安排,老子杀几个人是小事一桩!第一队,分作两排,一会站在我的九名弓弩手后面,他们冲你们就冲;第二队,站最后面,你们要是看着前面的同乡兄弟拼命自个跑了心里很舒服,就尽管跑。方俞忠,一会你带刀手紧靠着站前面两队后面,后退者,斩!”
就在这时,只见刚不久才被人从水里捞上来的张家五郎走了出来,说道:“算上我一个。”
张岳然忙道:“五郎回去!你刚从阎王爷那儿回来,掺和什么?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回去怎么给你娘交代?”
只见那张五郎面如刀削长得是相貌堂堂,他挺起胸膛道:“伯父大人,您不用操心,就算娘在这里,也会同意。我自幼习武,不敢忘‘义’字在胸,卫国公对我有救命之恩,且如今我张家有难,别人舍命援手,我能效一份力,岂能推脱?”
“好!”薛崇训先赞了一声,多个有能耐的人就多份成功的把握,先把高帽子给这张五郎戴上,“五郎如此豪迈,乃国家栋梁之材也!”
果然张五郎高兴地说道:“男儿志在四方,我练就一身武艺,正愁报国无门。”
张岳然听五郎说的就是个理,也就无可奈何。
人员集结完毕,安排妥当,薛崇训便不再说话,从舱门上观察着岸上的光景。这时方俞忠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道:“何三娃不是咱们府里的人,是去年雇的,家里就他一个男丁,上有老母,下有妻女,万一死了……”
“那你雇他作甚?”薛崇训冷冷道,“咱们现在正缺人!我让你当侍卫头儿,你要明白怎么当头。谁都是你兄弟,谁都叫你大哥,真需要办事的时候你让谁去冒险?俞忠,你关照他们也得有个规矩,只要什么时候都能拿出办法来,别人就服你。”
“是,郎君。”方俞忠立刻应道。
船马上就要靠岸了,薛崇训大喊道:“有话好说,我是运粮船队的头儿,想先和你们的大哥谈谈,否则只有鱼死网破!”
岸上一个汉子喊道:“怎么谈?兄弟们只要买路钱,识相的留下银子,咱们就不为难。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咱们江湖规矩,不动刀枪,放人一马!”
薛崇训回道:“咱们身上的钱财你们随便取,但粮帛是朝廷赋税,不能动!答应就成交!”
岸上立刻发出一声哄笑,这阵笑声很显然是在打喊话那大哥的脸,什么规矩不都是扯淡么?不过那人却一本正经地喝道:“笑甚?就这么办,快把船停下,人都下来!”
薛崇训忙道:“是啊,你们笑甚么?喂,兄弟说话可得算数!真要不讲规矩,咱们左右是死,死也得拉两个垫背的……不行,我不能太相信你们的话,你们退后一百五十步(弓箭射程之外),咱们派人下来谈清楚了再说!”
“少废话,赶紧痛快点,省得老子放你们的血!”
薛崇训道:“没诚意就拉倒,来吧,老子看你们怎么攻这大船,大家耗着呗。”
第四章 恶斗
后面是“鬼门关”,粮船队经历千辛万苦才熬出来,自然不愿意再回头,何况他们大部分都是岭南人,不习地形也不习黄河水,运着这么多粮帛赋税也不好跑掉。
不过匪贼们确实怕船队像薛崇训说的那样,这么耗着。粮船都是大船,匪徒要强攻就是仰攻,得付出惨重代价,真要那样恐怕只有凿船底了。
岸上的河贼们商量了一阵,便喊道:“成,你们派人下来,咱们后退一百五十步。”
薛崇训从甲板上看下去,只见河贼作了一些安排,一些携带弓箭的人占据了高地,其他人退到一百五十步外聚集。他当机立断道:“马上搭登板,刚才安排的人全部下去,立刻布好队形!要快,怕贼人反悔,乘我们立足未稳就攻!”
方俞忠道:“郎君,刀剑弓矢不长眼,您在船上掌控大局,下边的事交给我来。”
“少废话,下去!既然要干,就要全力以赴!”薛崇训喝道。方俞忠只得转身和众壮丁一起下船去了,只对三娘说道:“保护好郎君!”
薛崇训走在后面,回头对刚才那当头的嘱咐道:“记住我说的话,一打起来马上敲铃,叫大伙一拥而上。”
“生死在此一战,卫国公且放心罢!”
待众人都下船了,对面空地上的贼人喊道:“怎么谈?”
却不料这时薛崇训大吼道:“列阵!”
远处的贼人们顿时大骂起来,“他妈的,要和咱们拼命不是!”“不想活了,鸡蛋碰石头……”
见贼人们没有马上进攻,薛崇训再次鄙夷地骂道:“乌合之众!”
这么一耽搁功夫,船队这边的人已经列成了六排,最前面的是薛崇训的侍卫弓弩手九名,后面依次是两排船员刀弓手、一排侍卫刀手,两排船员刀手。
薛崇训悄悄把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金簪出来,藏在手心做了个捂嘴的动作,却亲了一下那簪子。希望它真的如愿是一件吉祥物。
片刻之后,他便缓缓从腰间拔出了明晃晃的横刀,亮铛铛的刀身反射着阳光,犹如一面狭窄的镜子。
贼人那边喊道:“给老子弄死他们!”便操着各式兵器蜂拥而来。
薛崇训将横刀平指前方,高呼道:“前进,后退一步者,斩!”众人齐呼一声,六排一起向前推进。虽然事前没有一起训练过,步伐有些凌乱,不过基本的排列队形还是保持住了的。
河贼也迎面向这边挺进了,他们没有队列可言,有的把刀拖着地走,有的把兵器抗在肩膀上,一大群吊儿郎当骂骂咧咧地向这边蜂拥走来,和干群架没啥区别。
“嗖!嗖!”稀松平常的箭羽从河贼那边射到空中,但射程不够,暂时没伤着人。
五十步,方俞忠取出了一把黑漆漆的大砍刀,吼道:“放箭!”他手里那把砍刀平常很少拿出来,长度和横刀差不多,但又宽又厚,刀身也是直的,很重的样子。
五十步已经完全进入射程,弩手一轮发射,箭矢嗖嗖地窜进密密麻麻的河贼人群,几乎例无虚发,河贼那边也在零星用远程边打边进。终于接近到二十余步了,方俞忠大吼了一声“杀”!双手抡起砍刀,带头奔了上去。
两边对冲,片刻之后便短兵相接。刀光闪处,惨叫声就像鬼哭神嚎,鲜血横飞。薛崇训这边的弩手收起了弩,纷纷拔出横刀直冲贼群,瞬息之间就破阵插了进去。薛崇训举起横刀,随即也和队员们一起紧贴了上去。
横刀很趁手,不是很重,但厚脊构造很给劲,毫无轻飘飘的感觉,劈砍时是干净利落,薛崇训眼睛里全是兴奋,好战分子的本能暴露无遗。
成排推进的刀手左右都是自己人,勇气大增。薛崇训刚一冲进敌群,马上大喝了一声,双手抓着刀柄“呼”地一刀向迎面的贼人劈下,立刻见鲜血乱飙。横刀对没有盔甲保护的人杀伤非常强,几乎每刀毙命。
“郎君,左侧长枪!”
这人挤人的没法躲,薛崇训看得长枪来势,一把抓住,硬生生用一只手定住了,然后身体沿着枪杆一转身,反手一刀劈了下去,只见白的脑花红的鲜血满空乱飞,溅了他一身,一脸的腥味叫人十分恶心,那血沾在手上,粘粘的。
薛崇训抬眼向前看去,前两排的队形已经散乱了,在贼群中横竖乱冲,杀得昏天黑地。只见方脸壮汉方俞忠一身都是血,就像一只熊一养嗷嗷直叫,一把大砍刀舞得呼呼生风。
“挡我者杀!前进,击溃贼人!”薛崇训大吼一声,双手举着横刀竖在肩侧,见人就捅见人就劈。
“嗖!”薛崇训突然感到耳边一阵劲风飞过,心下一惊,直觉有一枝箭从后面飞来,片刻之后,只见前面正要冲来的一个贼人捂住眼睛大声惨叫起来,丢到兵器跪倒在地。薛崇训回过头时,看到那个张五郎正从箭壶里取箭,看着薛崇训点了点头。
就在回头时,薛崇训看见有几艘粮船已经成功靠岸了,许多人拿着棍棒刀兵从船上蜂拥下来。薛崇训大喜:“咱们援兵来了,贼人马上就会溃散,大伙放开了杀!杀呀!”
一群乌合之众遭受了冲击本来就溃不成军,眼见更多的人冲来,果然许多人掉头就跑。薛崇训带人趁势掩杀,提刀冲进去,一刀一个真他娘的痛快,跟切瓜似的。匪贼立时大溃,死伤无数。
“何三娃中箭了!”战斗快结束时,听得一个侍卫大喊道,“郎君,郎君!三娃想对您说句话!”
薛崇训把刀在身上的衣服擦了两擦,放进刀鞘,顺着喊声跑了过去。只见方俞忠关照的那个雇佣的侍卫胸口中箭,正躺在另一个人的怀里,满嘴都是血,还没死。
薛崇训走到他面前蹲下去时,何三娃立刻紧紧抓住了薛崇训的手,说道:“郎君,我这条命卖给您了,家里的老小……”
“你死了,家里的人我给你养。”薛崇训抓住他的手道,随即回头喊道,“快叫李鬼手!”
“方俞忠,带人把山头围了,不用攻,叫上面的人缴械投降。”
这时李鬼手、张岳然等人都从船上下来了,看着遍地的尸体和那些没死透的哀叫呻吟的人,人们皆尽失色。
薛崇训喊道:“李先生,先救这个人,他娘就一个儿,家里还有妻小。”李鬼手便走了上来,忙乎着救治伤者。
张五郎追击贼人回来,收起弓箭,走到薛崇训的面前,情绪激动道:“形同拉枯摧朽啊!这还是以寡击众,卫国公,我张五郎服你!”
薛崇训淡然道:“早和你们说了,一帮乌合之众,以为是街头巷口打架呢?”
张五郎当下就跪倒在地,抱拳道:“张某愿追随卫国公左右建功立业,请卫国公收留。”
一旁的张岳然听罢忙道:“你不跟船队了?不回家乡?”
张五郎道:“男儿志在四方,不先做出一番事来,回乡干嘛?”
张九龄也走了上来,扶住五郎道:“这种事你得和大家伙商量一下,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薛崇训当然明白张九龄的意思。
可是五郎没有张九龄想得那么多,执意说道:“卫国公,请收留我,先做一个侍卫随从也成,愿效犬马之劳。”
薛崇训看了一眼张家的几个人,扶起五郎道:“丑话说在前头,你兄弟(张九龄)说的话你应该想想,确实不是你想得那样。”
五郎道:“卫国公有救命之恩!大丈夫一言既出,岂能随口乱说?愿追随卫国公左右!”
就在这时,山头上的一二十个贼人放弃了无谓的抵抗,被缴了械压了下来。薛崇训看了一眼那些人,对五郎说道:“行,你先去把那些人砍了,就跟我走。”
张岳然忙正色道:“薛郎,五郎!他们已经放下兵器了,虽为盗匪,也是性命,交由官府就行了!”
和张岳然同路的另一个人说道:“劫掠官粮,交官府也是死罪。”
薛崇训面无表情地看着张五郎道:“你要是和你伯父一样仁心有余、果断不足,就算了。”众人的神色都是一凝,立刻感受到了薛崇训身上冷血的一面。
五郎皱眉道:“妇孺我不杀,贼人怎么杀不得?他们一日做贼,放下兵器也是贼!”说罢便站了起来,拾起地上的一把横刀。这时其他侍卫和壮丁拿着兵器围住了那些俘虏,喝道:“跪下!”
俘虏们大呼饶命,五郎杀气腾腾地走到那群贼人跟前,铁青着脸,突然挥起横刀,一刀砍了下去,鲜血飞处,那人便栽倒在地。旁边那贼人大睁着眼,双腿巍颤颤地要站起来,一边讨饶道:“大侠饶命,不要……啊!”横刀捅进了他的腹部,还搅了两下,那人哀嚎的声音异常凄惨。
薛崇训见状便下令道:“都动手,砍掉了省事。”众人便挥起兵器一拥而上,惨叫此起彼落。整片空地上尸体横陈,血把泥沙都染红了。
大家都沉默下来,许多人很少见到血,看着这场面瘆人得慌。不过他们倒没怎么怪薛崇训,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儿。
这时只听得李鬼手平淡地说道:“你们杀人,我救人,这人没伤着要害,流血过多昏过去了,性命应该无忧。这样,卫国公是要东去,这人我带回长安,一路上好医治他。”
他说的那人便是薛崇训的侍卫何三娃,话音刚落,方俞忠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过得一会,张岳然等船队当头的召集船员挖了一些坑,忙乎着埋匪徒的尸体,人都死了让他们入土为安。而战死的船员尸体则带走,这时候的人死了都想葬在家乡落叶归根。
第五章 献丑
薛崇训一行人沿河东走,还没到洛阳呢,就遇到了洛阳来的官吏数十人之多,他们竟然出城几十里相迎。按惯例地方官迎接京官最多迎到城门口,如今迎出城几十里,根本就是逾制。
但见带头的人是刘安,薛崇训也就心下了然。刘安以前在长安的时候和薛崇训有过一两面之缘,他本是官宦世家出身,但做到中央大员是因为依附了太平公主。现在太平公主的儿子到来,他当然不能怠慢,礼节上过分一点也不为过。
薛崇训骑着马刚走到官员们的前面,立刻就有身穿官服的命官上来亲自牵马,各种马屁顿时嘈杂起来,“卫国公在陕州的英明神武事迹一传到东都,真是惊天动地,上到府衙,下到市井,无不对卫国公崇拜得五体投地。”“您文武双全那是举世无双啊,我等恭候在此多时,只要能仰望到卫国公的风度仪态,便是三生有幸……”
薛崇训倒是没被捧昏了头,他心道:按照现在的信息传输速度,三门砥柱那事最多就是地方官报到了东都,官场上的人知道一点罢了,绝不可能这么快传到市井。
他们涌上来就马屁震天响,有的人更是越说越不像话,什么“东都的俊俏小娘在闺房里只说卫国公”云云都说出来了,好像他亲自跑到人家姑娘媳妇闺房外面偷听过一样。
薛崇训笑呵呵地留意观察周围这些马屁官,见很多人的面相都没长周正,举止荒疏,言语更是恶俗,恐怕不少就是“斜封官”一类。
相比之下,不卑不亢的刘安看起来简直是鹤立鸡群、气宇轩昂,他看起来大约三十余岁正当壮年,肤白、皮松,身上透着一股子文人的儒雅之气。等众人都热情得差不多了,刘安才抱拳从容淡定地和薛崇训相互见礼。
薛崇训抱拳道:“我与刘使君(户部侍郎同时又是转运使)是同级,如此礼遇真让人受宠若惊啊。”
刘安笑道:“本来我也和地方同僚说太过了传到京里也不好听,但那陕州刺史派来的人将薛郎的事迹说得传神,同僚们急不可耐地要一览薛郎俊才,劝阻不住也就作罢。”
这时薛崇训的目光注意到了后边的一个慈祥的老头,不是姚崇是谁?因为姚崇以前干过宰相,经常在官场上的各种场合露面,薛崇训倒是认得。
姚崇的年纪约六十多岁,额头十分饱满。按照面相的说法,这种面相是出身好、前半生不会吃苦那种。薛崇训想了想,姚崇出身官宦家,年轻的时候好逸恶劳游手好闲,后来发奋进取仕途……很巧姚崇前半生过得确实很舒服,和面相真就对上了,这种玄妙的东西还真说不清楚。
薛崇训便向姚崇抱拳道:“姚相公,幸会幸会。”
姚崇看起来十分平和,微笑着回礼:“贬官不敢再言相公。薛郎受钦差巡检地方,如洛阳府在公事上有不妥之处,还望钦差多多指正。”
薛崇训面带着亲切的笑意,很上心地多观察了几眼姚崇,但是什么也没看出来。姚崇表现出来的平和根本就无迹可寻,就像他本身就是个与世无争以和为贵的人一样。这人让薛崇训想起了京兆府尹李守一:比起李守一的刚正不阿,姚崇仿佛更高明一些;但他们应该有一个共同点,做什么事都会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世上的事一旦正了就真不好被找到破绽。
一众人把薛崇训迎接到了洛阳,晚上立刻就大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并派了许多官妓作陪,真是让人感到宾至如归。薛崇训也入乡随俗,和众人相处得十分欢乐。
……饭饱酒足之后,地方官们又把陪薛崇训喝酒的伶人送到他的住处侍寝,今天才算尽到地主之谊了。
乐曲终了时,众人陆续散去,但有几个重要的地方官没有走,询问刘安道:“按理薛郎和咱们是一路人,既是转运使,漕运也有他的份……好处要不要重新分一下,分公平了大伙也就相安无事。”
“不急。”刘安果断地说道。
旁边那官儿皱眉道:“要是我们把他排斥在外,以后他弄清楚了,会觉得我们不仗义。刘使君,薛郎可是太平公主殿下的长子,得罪了他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另一个摇头道:“就怕冒冒失失地给好处,他突然大义凛然地斥责咱们,咱们可不就是自己送脸给人打么?薛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谁知道?我赞同刘使君的意思,还是先别着急。这皇家贵胄又不缺钱,没弄清楚是什么货之前还是稳着点好。”
“对,现在关键是先搞清楚薛郎下来干什么来的,办事?求财?”
刘安在窗前踱了几步,沉思着什么,忽然叹道:“这做官啊,会办实事不定能被重用,但得宠就一定会被重用……唉,无奈、无解……”
一个官员说道:“刘使君这样胸有大略的人都拿这几条河没法,薛郎一个胡子还没长齐的小子能干毛事,瞎胡搞一通弄得一团糟,只等咱们给他擦屁股?”
“姚崇那老头儿也不知道在长安怎么当的官,好好的宰相偏生被弄到洛阳来给咱们添堵……他是洛阳府尹,在洛阳地头上怎么办是他的事;洛阳府的好处咱们也不是一定要贪图,就怕他闷声闷气地捅咱们一刀子。这么着真不是办法啊。”
刘安冷笑道:“姚崇你们趁早别惦记着怎么对付,凭你们能奈何得了他?当然也不用怕,太平公主在朝里,姚崇能怎么着?咱们就这样相安无事行了。”
“那薛郎……”
“瞅瞅再说,明儿起每天都派人去陪着他玩闹,打猎也好,巡察也罢,他要干什么由着去。看明白他究竟干什么来的,咱们也就好对症下药……说句实话,河里这钱我拿着也烫手,真希望他薛郎有股子冲劲,来了是想办点事,这样的话,就算他理不清具体关节,我也能帮他不是。”
刘安旁边那官员又说道:“也没什么好烫手的,吏治本来就这个鸟样了,谁来都是一样,再说大头不是送长安去了么?没事。”
……
第二天一早,刘安率领众官又来陪薛崇训,今天不是宴饮,而是出洛阳打猎。张五郎见状不由得寻机在薛崇训面前进言道:“郎君,我瞧这模样,刘使君等不是安排宴饮就是游玩,他们好像是把咱们当泥菩萨供着啊。”
这时刘安策马赶了上来,薛崇训和张五郎也就打住了谈话。只听得刘安说道:“这汝州广成泽啊,自汉起就是胜地。汉朝迁都洛阳之后,宫廷很快就发现了这块好地方,辟为皇家苑林供游猎娱乐。”
薛崇训见周围山清水秀,各种禽鸟偶出树林,也不由得点头赞道:“果然是好地方。”
话音刚落,忽然人喊道:“有只鹿围过来了,请卫国公一展神射!”
薛崇训循着声音望去,东面小树林旁边的草坡上果然有一只鹿子被赶出来了,四面都是骑兵,那鹿子无路可去,正在那里左右徘徊不知从哪边逃跑。众人也放慢了动作,不敢过分惊吓了它,只让薛崇训搭箭射之。
“五郎,我记得你的箭术很不错,骑射如何?”薛崇训回头道。
张五郎道:“骑射也没问题,只是大家都想看郎君神射,我不敢献丑。”
薛崇训便笑道:“那我就献丑了。”
一个官员取了弓箭程到马前,薛崇训在马上接过弓箭,张弓搭箭对准了那鹿子,众人都目视前方,充满了期待。
“哒哒!”马蹄轻轻刨了刨地面,薛崇训在那里磨叽了好一会,才拉弦放箭。“啪”地一声弦响,众人顿时大呼道:“好箭法!”“真是百步穿杨啊……”
赞声就喊出来了,可是片刻之后大伙马上就感觉十分尴尬,因为那只鹿子还在那里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好的连毛都没伤到一根。
箭呢?众官面面相觑,这箭也偏得太离谱了吧!那鹿子周围几十步内都没看到那枝射出去的箭。
刘安见状也感觉十分尴尬,忙说道:“卫国公忽然有了恻隐之心,不忍射杀鹿子,令我等感怀不已啊。”
在场的人只有薛崇训自己还笑得出来,他哈哈笑道:“此言非也,我不是可怜那鹿子,而是突然见到林边有一只小鸟飞过,觉得鹿子太大了射着没意思,便临时决定射那只鸟,不信你们派人去把那枝箭寻来看看。”
众官面面相觑,愣了愣马上就附和道:“原来如此,佩服佩服!”
“去林子里把箭取回来。”刘安对身边的侍卫喊道,同时对一个心腹递了个眼色,那侍卫点了点头以示了然。
过得一会,进树林的几骑便跑出来了,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一枝箭羽,箭上果然穿着一只鸟雀,那人一边跑一边喊道:“卫国公神射,箭插在一棵树上,当真穿着一只鸟!”
薛崇训哈哈大笑,回头对刘安道:“刘使君,这只鸟真是我射中的,可不是那侍卫临时穿上去的。”
听到薛崇训竟然把那遮掩尴尬的伎俩说出来了,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刘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简直哭笑不得,好在周围陪同打猎的官员都是自己人,倒是没人故意给薛崇训尴尬,听罢便顺着台阶继续拍马屁。
偏偏薛崇训听得如此恶俗的马屁还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真射中了什么似的。一旁的刘安也不由得有些佩服起他的脸皮来。
那只鹿子还在那里,但没人再叫薛崇训继续射了……
就在这时,刘安那侍卫趁薛崇训被一帮人围着吹捧时低声说道:“使君,那只鸟确实不是卑职做的手脚,刚射死的,血都还是热的。”
刘安听罢神色顿时一变,看向薛崇训时,只见他正用手指遥指草坡上的那只鹿道:“鹿在中原,群雄竞逐之。”
第六章 野味
围猎罢,一行人便在广成泽扎下了营地。傍晚时分,汝州城送来了各种佐料,众人准备在幕天席地中烤野味下酒。营地里已升起一堆堆的篝火,火光通亮,晚风袭人,周围的欢笑声更甚了。
陪坐于火堆旁的刘安一直在琢磨白天“射鸟”那事,只觉得薛崇训虚虚实实的委实很玄乎。他直觉薛崇训不好糊弄,便趁敬酒的时候试探道:“薛郎此次到东都,定然胸有治河之策,可否向我等透露一二?我等也好共襄大局啊。”
众人也附和道:“是啊,请卫国公主持大局,我等愿追随左右,协助卫国公整顿河槽。”
薛崇训笑了笑,把面前的酒杯端了起来,有话要说的样子。大伙见状都屏住呼吸洗耳恭听。
周围安静下来了,都要听薛崇训训话呢,却不料他却瞪眼说道:“晌午我射的那只鸟呢?烹好了么?”
刘安和众官立时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刘安才喊道:“卫国公的那只鸟呢?”此言一出旁边的人都拼命地忍住笑,有的脸都憋红了。
薛崇训见状说道:“想笑就笑吧,我这人不计较小节,诸位随意,哈哈……方才刘使君问治河策?我这刚到洛阳,刘使君安排的不是酒宴就是围猎,好久没玩这么高兴了,还没感谢诸位同僚呢,怎么突然问起这种事来了?多扫兴啊。”
他这是在埋怨大伙不当他是自己人?刘安一语顿塞,只得端起酒来敬酒,把尴尬遮掩过去。
就在这时,奴仆端着一个瓷钵上来了,揭开盖子时,顿时一个鲜美的肉汤味扑鼻而来。薛崇训低头一看,中间确实有一只鸟,但这汤的香味却是里面的许多佐料的气味。他便随口说道:“这不是我射死的那只鸟。”
刘安马上说道:“把厨子叫上来!”
奴仆急忙把庖厨叫了过来,刘安很认真地问道:“卫国公亲手射的那只鸟呢?”
庖厨战战兢兢地说道:“回刘使君,在钵里?”
“放屁!”儒雅的刘安骂起人来气势也是很足的,指着庖厨的鼻子骂道,“卫国公说钵里的鸟不是那只,就凭你们,也有资格糊弄卫国公?”
在场的诸位都觉得刘安是一语双关,骂的不是庖厨,而是自己,顿时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这时薛崇训却笑眯眯地说道:“诸位不必介怀,刘使君说的是庖厨糊弄我,不是说你们糊弄我,莫要听错了,别紧张,啊。”
庖厨终于没魄力硬撑了,急忙跪倒在地,磕头道:“明公饶命,小的不慎将那只鸟掉到火里烤糊了,只好另外寻了一只差不多的,哪里想到卫国公一眼就看出来了……”
众人顿时愕然,薛崇训的眼睛这么毒?真还不是原来那只鸟啊!
其实薛崇训也有点惊讶,他原本是想说弄了太多佐料鸟的本味就变了,哪想到把这庖厨的实话给诈出来了。
刘安故作恼怒道:“胆大妄为,卫国公要的是亲手射杀的那只鸟,你给的什么,啊?给我把卫国公要的东西拿上来!”
庖厨万分无辜地说道:“明公,那鸟已经糊了。”
“糊了也要!”
庖厨只能转身去取东西,过得一会,他便端着一个精致的盘子上来了,里面装的却是一只黑糊糊的玩意,跟炭似的。他便把盘子小心翼翼地程到薛崇训的面前,说道:“卫国公恕罪,小的一时不慎……”
薛崇训沉吟片刻,当下就有了个想法,自己先笑了笑,说道:“没事没事,你不过是犯了点小错而已,我堂堂大丈夫和你计较这个作甚?”
庖厨忙跪倒道:“卫国公大人大量。”
薛崇训万分亲切地作了个扶的动作:“我要的是这只鸟,不是好看的虚假之物。只要你老实把原来的鸟交出来就行了,糊了也没关系,我怎么会随便就惩罚你呢?这不很好吗?”
众人听罢都低头沉思,仿佛在寻思着什么玄机一般。
庖厨道:“谢卫国公饶恕之恩。”
薛崇训拿起筷子,指了指盘子里的黑东西:“糊了也要吃,谁叫你是替我当厨的?”
“卫国公,这东西吃不得,我们还准备了好多佳肴呢……”
但薛崇训不管他,拿起筷子夹起那只糊鸟,盯着它吞了一口口水,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然后“吧唧吧唧”若有滋味地慢慢咀嚼起来。
刘安见他闭目品评的样子,不禁问道:“薛郎,糊鸟是啥滋味?”
“苦……粗,咦,您说咱们大唐的老百姓,嘴里尝的是不是就这滋味?”薛崇训似笑非笑地说道。
众人皆尽默然。过了一会,刘安才一本正经地说道:“卫国公此言,我等一定要记住了!古人言治国如烹,我们做官,就如庖厨。把鸟做成美汤,百姓会吃;把一只鸟做成了这黑漆漆的鸟样,百姓也得吃。明白么?”
“下官等受教。”众人附和道。
薛崇训笑道:“我是说鸟,刘使君东拉西扯的干甚?”
“是,薛郎说鸟,我也说鸟。”刘安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地说道。
薛崇训的筷子夹着那只糊鸟,看了一会,实在不想再咬第二口,便夹起来向后一抛,扔了了事,然后拿起勺子喝最先送过来的那钵肉汤,一面说道:“孟子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能光一个人吃啊,来人,上菜,大家一起吃。”
奴仆们鱼贯而来,端着各种佳肴摆上案来,气氛才因为轻松些了。
薛崇训一边大吃大喝,一边不住地赞道:“好吃,今天这野味比昨儿在官妓那里吃的东西好多了,野味就是野味,有股子活力,好!”
……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他这么一说,汝州刺史吕竮当时就寻思:官妓是人,野味是吃的,这两样东西怎么能比呢?可人卫国公就要拿人和东西比,有啥法……咦,莫不是嫌今晚没有和官妓相似的那种‘野味’?
既然人家走到了你汝州刺史的地头上,不能招待得不好。不就是‘野味’么?良家妇女行不?违法?在汝州老子这个刺史就是法!再说招待的是太平公主的儿子,怕个鸟。
趁着他们还在吃肉喝酒,离歇息还有点时间,吕竮便向刘安告假从宿营地出来,带着自己的人快马加鞭赶回汝州城。
长史开城门迎了吕竮,问道:“使君怎么现在回来了?”
吕竮道:“卫国公嫌昨天的官妓没有‘活力’,要吃‘野味’,我得赶紧想办法弄过去。人家走到了咱们汝州地头,一定要让他尽兴高兴了才行!”
长史倒是听懂了,却马上皱眉道:“要什么样的野味?家妓成不,如果应急,老夫家里养着十几个,弄过去也该够了。”
“怎好夺你的女人?再说家妓早都养顺了,哪里还有什么‘活力’灵气?人卫国公皇亲贵胄,还看得上咱们养的这种货色?得良家子才行,你老想想,那良家子没见过那阵仗,衣服被扒下来眼泪哗哗的,楚楚可怜的,什么活力灵气一下子就有啦!”吕竮呵呵笑道。
长史想了想:“这么晚了,咱们往哪儿弄良家子去?如果有个三五日还好,可以施以手段买几个,现在……难道带兵冲进百姓家里抢?这可使不得,到时候御史一本折子上去,我们的官也甭当了。”
刺史吕竮道:“抢怎么了?御史参让他参去,我不信朝里的人就这么等着别人整咱们的人。”
“使君勿急,我想到了一计。”长史捻了片刻胡须,当即就说道,“话虽如使君说的那样,抢几个人没啥大事,但总归太粗暴了对使君的威信不好,这事还是假借他人之手比较好。城东刘家那二郎刘霸,什么调戏寡妇、强抢民女之类的事,他哪样没干过?就让他去干,他不仅轻车熟路,哪家有俊俏的小娘他都知道,而且还能把恶名给扛下来。到时候使君把他捉了略施惩戒,再补偿受害家的损失,如此一来,事情平息了、上面的事也办好了、名声也得了,可不是皆大欢喜么?”
“妙计!”吕竮顿时大喜,携了长史的手道,“你真是我的诸葛亮,没有你想不到的办法啊!”
长史谦逊道:“我既是汝州长史,为使君出谋划策是本分。”
吕竮点点头,又理了一遍,很满意地说道:“刘家家境殷实,本就该充作运粮富户,征召负责运送朝廷赋税,但我多次照顾才使得他们避免了征兆,这不欠着我好大的人情,虽说平时都有孝敬,但再要他们办点小事,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计议定,吕刺史回到衙门,马上就叫人去把刘霸找到衙门来。没过一会,就听得堂门外面一个破嗓子嚷嚷道:“新来的?你二哥哥我是吕使君的朋友,二哥哥进出这公门跟进出自己家门一样,还要搜身?你懂不懂规矩!”
吕竮因为心里挂着事,当即就喊道:“别搜了!让他进来。”
只见来人身长八尺又高又壮,满面的横肉,以至于让面相凶神恶煞的……这模样儿,就跟写了字一样,左边:恶棍;右边:地痞。
不过他见了官马上就满面堆笑,脸上的肉都笑得一抽一抽的,装模作样地抱拳道:“哎呀,二位明公,好久不见!二哥哥……不对,我还以为你们把我忘了呢。”
刘霸一面说话一面察言观色,但见两个官员脸上毫无笑意,他当下也就收住笑容,小心说道:“静修庵那小尼姑来告状了?您千万别听她胡说,我连一个指头都没碰到,就嘴上说说而已。”
吕竮愕然道:“尼姑你都动?也不怕晦气!”
“没动,没动……”刘霸红着脸,又嘀咕道,“除此之外,最近我好像没干啥坏事啊,刚买那对鸟儿挺有意思的,我不都呆家里的么?”
吕竮打着官腔道:“我看在你老刘家的份上,才关照着你!哼,你也得给我收敛着点,要是听不进人话,我把你以前那些案底都翻出来,杀头都不够赎你的罪!”
刘霸忙道:“哎哟,您可不能这样,我何时没听使君的话啊?”
第七章 白发
衙门本来叫“牙门”,因为大堂的墙上画着猛兽的爪牙,故而得名。汝州衙门的萧蔷之内依然灯火明亮,门口的侍卫身上的明光甲泛着金属的冷光,普通人根本不敢靠近。
刺史吕竮招了招手,一脸横肉的刘霸便急忙附耳过去,吕竮小声地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刘霸听罢变色道:“这么冲进人家里抢人……成么?”
吕竮道:“有什么不成的,有我在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害你……真要想对付你犯得着这样脱了裤子放屁?”
“那是,那是。”刘霸苦着脸道。要说欺负良家百姓他也少干,可怎么也会寻些个理由,调戏姑娘媳妇什么的一般情况下也就是调笑一下罢了,这回可是来真的,直接冲进别人家抢女人……还好有刺史撑腰,不然这样的事就连他刘霸也不敢干。
吕竮眯着眼睛道:“你刘二也就是嚷嚷得凶,牛皮吹得震天响,怎么,真要干恶事了怯场了?”
刘霸顿时抬起头道:“有吕使君一句话,我怕甚?放心,这事交给我好了。”
“很好,我等你的消息。记住了,第一要快;第二别傻啦吧唧的送衙门里来,直接送出城,我在外面等你;第三,不用太多,五六人或七八人就行,但姿色一定要最好的,别给我弄些歪瓜劣枣。事情办好了,我心里自然明白你们刘家的功劳,以后你刘霸在汝州也更逍遥了不是?”
刘霸应了从衙门里出来,当即就呼喝起一帮狐朋狗友,又带了家丁上街来了。一伙人碰头一商量,把平时看到的俊俏小娘都寻思了一遍,先选定对象下手。
就在这时,一个和刘霸差不多的纨绔子弟说道:“青狮客栈住了个小娘,外地来的,我看到过一眼,细皮嫩肉的别提多白了,把她也算上吧。”
刘霸俨然老大,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道:“还在?”
“在,还在。”
“外地的更好,人没了也没地儿哭去,让他们家的人告衙门去好了。”刘霸淫笑道。
安排妥当,一众人便分头行事,各奔分派的目的地抢人。不多一会儿,就听得街坊里吵嚷起来,不知谁家的狗也凑上了热闹,一个劲“汪汪汪”直吠,其他的狗也不甘落后,陆续吠叫起来。
刘霸和刚才那纨绔子带着一众家丁直奔青狮客栈,打听明白了房间的地点,他们便凶神恶煞地冲到了门口。店掌柜见到这样的阵仗,还没弄明白,在边上哭丧着脸道:“住的都是客,刘二哥这是作甚?大家乡里乡亲的给个面子罢。”
“你知不知道里面的人什么身份?”刘霸挥了挥拳头,瞪圆了眼睛凶巴巴地说道。
掌柜的摇摇头。
刘霸道:“那你还啰嗦甚?想被牵连?给我把门砸开!”
只听得“砰”地一声,一个壮汉用肩膀直接就把那木头门板撞翻了。刘霸随即大步垮了进去,房梁上一缕灰尘正好被震得掉到了他的头上,刘霸忙“呸呸”地吐了几口,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向前看去。
一个白发女子正坐在竹榻上,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的,当然就是她一头的银丝……但她并不是个老太婆,不仅不老,脸上光滑得连一丝皱纹都没有,刘霸调戏了这么多女人,真没见过这么好的皮子。
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纯极了。她的面前有一把短短的古琴,她的手指放在琴上,但并没有弹,刘霸进这客栈起就连一声琴声都没听到。
白发女子笑眯眯地说道:“我一个弱女子,你们来了如此多人,如此吓人地冲进来,想干什么呀?”
刘霸见着俊俏的小娘就会酸言酸语地调笑几句,但这时他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平常说惯了的那些俗话来,怔怔站在那里,就如一个大号的呆瓜似的。
“啊……这个……那个……我打这儿经过,不慎摔了一跤……”
白发女子笑道:“您这一跤摔得可带劲呢,我怎么瞧着像是故意撞的门啊……”她的神色突然一冷,“你们什么人?痛快点说吧,别费时候磨叽了。”
刘霸脱口说道:“真是无意冒犯,我是好人……”旁边的人马上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白发女子看了他一眼,忽然抱起从竹榻上站了起来,缓缓地向门口走过来,她好像一点都不怕高大壮实的刘霸。
大伙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都站着没动。她轻飘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到了过道上,门口留下了一阵幽香。刘霸正要说什么,白发女子轻轻“嘘”了一声,众人面面相觑,只得闭嘴不言。
她就这么抱着琴在栏杆旁边闭目静静地站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只有一头白发在晚风中轻轻荡起,纯美的脸庞安静非常。
过了一会,她才睁开眼睛,笑道:“敢情真不是官府要抓我呢。”
刘霸道:“要不咱们处个交情如何?姑娘在汝州打听打听,谁不说我刘二哥哥最讲义气!”
“好啊。”白发女子的态度顿时变得十分亲切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她的转变之快,之自然让人叹为观止。她又娇娇地说道:“二哥哥最讲义气,应该知道朋友首先得心诚,不能欺瞒,那你告诉我实话,你们本来是打算做什么?”
看样子这女人心思很密,已经感觉到这帮子人并不是色心顿起想干强暴之类的事,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不会这么大摇大摆地上来撞门,起码得找个机会不是?
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刘霸的神色,又笑道:“要说实话哦。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好当着大家的面说,那你悄悄告诉我就行了,我不说出去。”说罢妩媚地勾了勾削葱似的玉白手指。
刘霸愕然看着她的手指,又看了一眼她笑盈盈的俏脸,心道:对她说也没什么,一个外地人能有什么影响?传出去大伙也不信。
他想罢便小心地走上前去,鼻子里闻着那股子幽香像是被吸引过去的一样。白发女子突然道:“行了,别过来了,我好怕你做坏事哦……你们几个退开一点。”
刘霸压低声音道:“咱们汝州的吕使君想找几个良家子,还得要有姿色的,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正巧前日我一个兄弟无意中见过姑娘一眼,所以……我就算上了姑娘一个,不过你放心,这里我说了算,绝不会把你弄过去的。”
“二哥哥对我这么好,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呢……”白发女子嗲声说道。
怎么报答,当然以身相许最好了!刘霸如是想,但面上却慷慨道:“能与姑娘认识,就是三生有幸。”
“二哥哥这么好的人,来日方长呢……可是我最讨厌的人就是说谎的人,靠不住。”
刘霸拍着胸脯道:“放心,我绝对靠得住。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怎地一个人住在这里?”
白发女子神情一阵忧伤,楚楚可怜地说道:“我本扬州吴家的人,家有兄妹二人。我家因为被征发押运朝廷赋税入京,哥哥因此一去不返……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和爹爹只得沿着运河一路寻来,希望能把哥哥找回家去……”
刘霸听罢叹了一气,说道:“扬州……你们怎么不给刺史送钱?”
“送什么钱?”
刘霸愕然道:“怪不得要征发你们家,连规矩都不懂不征你们征谁?这事儿得时不时送点孝敬银子,什么苦差事自然就轮不到你们了。”
白发女子凄凄地说道:“以前不是不知道么,要是知道咱们也不会舍不得那点钱啊,就是再多的钱也换不了我的哥哥……刚才二哥哥说吕刺史要找美貌女子,做什么用?”
刘霸笑道:“这还用说么?”
“要不你把我也送进去吧,也许把使君陪高兴了,他会帮着我们找哥哥呢。”
刘霸顿时说道:“不行!我怎么能把你往火坑里推?这事儿我帮你。”
“你怎么帮我?”白发女子的眼睛闪过一丝嘲弄。
刘霸沉吟道:“刺史怎么帮你,我就怎么帮你,你陪我得了!”
白发女子冷笑道:“原来你是这么个心思,我本来挺想我的亲哥哥的,见你这么热心,就像认你做哥哥,哪想到你终究还是那色迷心窍之徒。”
刘霸的脸一红,看着白发女子脖颈间嫩白的肌肤,涨红着脸说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白发女子道:“你倒是试试呀。”
刘霸怔了怔,脑子一阵混乱,他不知怎地,今天怎么干不出坏事来了?手伸在半空,硬是僵在那里。白发女子道:“你还不算坏哩。”
就在这时,一个壮汉蹬蹬蹬地奔上了楼阁,见到刘霸劈头就骂道:“其他人都办好了,就你刘二在这里磨蹭,赶紧的。”
白发女子趁机说道:“他见我长得美貌,想私自扣留下来,我就算跟刺史,也不跟这满面横肉的丑陋之徒!”
刘霸大怒,指着她道:“你说什么?”
“怎么,我说错了么?你要强抢民女就罢了,还要打我?来呀!”白发女子满面嘲弄地看着刘霸。
那壮汉像是衙门里的人,看了一眼白发女子,说道:“别管他,跟我走。”白发女子便抱着古琴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霸很受伤的样子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地痞哥们笑道:“二哥哥难得好心了一回,唉,却被人耍啦。”
“别惹老子!你二哥哥我正烦着!”
第八章 口子
车轮子“叽咕叽咕”地响,十几匹马护在左右的马的蹄子踏得“滴答滴答”,入夜后的街道十分安静,于是这声音就愈发清晰了。白发女子观察了一下车厢里的情形,一共有六七个女的,有的怯生生地蜷缩在角落里发抖;有的神色呆滞;还有个更厉害,被五花大绑地塞在这里头,嘴里还堵着块布,犹自在呜呜地哀鸣。
这些女人当中,能神情自若的好像就只有白发女子了,她掏出几件小东西,倒了些黑乎乎的东西在一把梳子上,然后拿起一面小铜镜梳理起头发来。不一会,满头的白发竟然变成了黑色,她又拿起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揩着。
守在车里的那壮汉见状说道:“什么东西,这么一点就让头发变黑了,能给我一点么,我弄回去孝敬我娘去。”
白发女子大方地把手里的瓶子塞到了那汉子手里:“都给你了,没啥稀奇的,一洗就掉色。”
白头发染黑之后,她的模样儿变得更加清纯。起先一头银发看起来确实有种妖异之感,现在好多了。
这时那女子又问道:“好像是出城的路,咱们是去哪里?不是去衙门?”
汉子道:“使君在城外等咱们,一会就见到了,别急。”
马车又行了一阵,果然出了城,然后又过了一会就停下来了。车帘被掀开,一个身穿红色小团花绫罗的中年人站在门外向里面张望,他应该就是刺史吕竮。
吕竮一掀开车帘,他的目光只注意到两个人,一个是那被五花大绑的女孩,因为她被绑得实在太惹眼了;另一个就是先前那个白发女子,现在头发已经黑了,她的模样儿实在出众,所以吕竮第一眼就看到她了。
“谁把她绑成这样的,啊?”吕竮指着那角落的女子道。旁边那汉子道:“禀使君,她又是哭又是喊叫,不这样没法带走。”
吕竮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的白发女子,然后盯住那被绑的女孩道:“我现在放开你,你不要闹了,否则又会被绑,明白吗?现在你做什么都没用,你再怎么挣扎能强过按住你的几个汉子?……来人,给她松绑。”
那女孩被松绑之后,直接就跪倒在地磕头道:“明公,我快成亲了,您大恩大德放了我吧。”
“不行,才这么几个人,本来就不够。你且委屈一回,把贵人陪高兴了,本官到时候给你备一份大大的嫁妆。”
那女孩哭着脸道:“陪谁啊?清白都没了,要嫁妆做什么用?”
吕竮瞪眼道:“男人不好找,三条腿的没有,两条腿的什么地方没有?你还怕嫁不出去?”
这时白发女子怔怔道:“难道我们不是陪使君,是送人的?”
吕竮转头道:“正是。我身为汝州刺史,再怎么胡来也不能明目张胆地霸占良民吧?你们都听好了,这事由不得你们,不依也得依,事情顺利,本官保证不会亏待你们。”
白发女子嗲声道:“人家还以为是跟使君呢……使君就舍得把我送给别人吗?”
吕竮哈哈笑了一声,不由得走上车来,伸出手想摸她的下巴,却不料她很敏捷地躲开了,“您都要把人家送出去了,还占什么便宜?”
“瞧瞧这模样儿,啧啧,真是万里挑一。”吕竮摇头道,“要不是上边的人紧要,我还舍不得……”
白发女子的明亮眼珠子转了转,娇声道:“要不我替使君陪完那上边的人,再来陪吕使君好么?”
“哈……好,好啊!”吕竮高兴地说道,又敲了敲车厢喊道,“时间不多了,出发!”
白发女子慢慢地靠近吕竮,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上了吕竮的胸膛,直逗得他满面红光。吕竮忽然伸手想抓住女子的纤手,可惜这女子特别敏捷,又没碰到,搞得他心里痒痒的。
她可怜兮兮地嘟起嘴道:“就要变残花败柳了,吕使君也不心疼哦?过了今晚,人家就没人要了……”
“谁说的?放心,我一定要,到时候给你们家送一份大大的礼。”吕竮兴奋地说道。
“谁知道那当官的老头子什么丑模样啊……我只敬重吕使君呢,您把我留下不好么?”
吕竮扬起一张极不对称的脸道:“不必担心,那人虽然长得比我差点,但很年轻的……留下你可不行,你这样模样的人,叫我临时到哪里寻去?”
……
马车停下之后,白发女子的神情一冷,忽然掀开车帘,却立时呆了。只见外面站着好几排铁甲骑兵,打着火把,明光甲在火光中闪闪发亮,陌刀上的金属光泽寒意顿生。
吕竮见到白发女子的动作,冷笑道:“老子早就看出你讨好我是装的,怎么,想跑?这方圆十里之内布有几百骑兵,你跑哪去?”
白发女子转过头笑道:“谁说要跑啊……哟,这是什么大官,行辕周围得几百人的马队护卫?该不是天子来了吧,真要这样您可得小心点哦。不定天子看上我了,封个妃子什么的,嘻嘻。”
吕竮“哼”了一声,跳下车来,找来一个将领交代了一句,然后来了一队人马,押着车子进营地去了。
过了一会,吕刺史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一样,但是却想不出来哪里不对。他摇摇头,看了一眼夜空,正欲进营地,见旁边一个士卒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胸口,他便随意地低头一看,心里咯噔一声,顿时脸色都白了:胸口的衣服上有一道划破的口子……
他急忙用双手在胸口上一阵摸索,空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可是今天他明明放了一本账目在贴身衣服里。
刚才那个娇滴滴的小娘!
吕刺史方寸骤乱,急忙小跑着进了营地,追到了薛崇训的帐篷旁边,这时他被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一些,马上停下脚步,对外面的一个将领交代了几句,又唤来一个随从道:“马上快马回汝州城,问刘霸!那个长得最俏的小娘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说罢他立刻转身去了户部侍郎刘安的帐篷。
他奔进帐篷时,刘安正坐在灯下看书。刘安打量了一眼吕刺史的模样,问道:“出了何事?”
吕刺史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刘使君,不好了,我那个账本被人偷走了!”
“什么账本?”刘安放下手里的书。
吕刺史道:“就是汝州各地富户为了逃避差役私纳的钱财账目。因为人太多、数目庞杂,故我每笔都记录在册,今天刘使君来了汝州,我正想顺带把账报给您,商量一下分红的事……我一直小心地放在贴身衣服里,哪料在马车上遇到个小娘,趁我不备,把我的衣服划破了,将账簿给偷走了……您看,就这道口子。”他一边说,一边哭丧着脸扯着衣服给刘安看。
“那小娘现在何处?”刘安铁青着脸问道。
“卫国公的帐内……我没有惊动卫国公,先和刘使君商量一下,要不先看住,等她们出来之后不动声色拿下?”
刘安踱了几步:“一定是太子那边伺机搜寻证据的细作!等她出来?如果我是那刺客,身处重围之下,肯定用挟持卫国公的法子脱身!这件事瞒不过卫国公了……也罢,本来我也在想什么时候把河槽的事对他说清楚,就现在吧!”
吕刺史忙点头道:“对,她一定这么想的!此前她就趁表现失常,定是想用挟持我的法子,但当时我还没发现账簿被盗了,她又听说上头有更大的官,这才乖乖进去的。”
确实,白发女子如果挟持吕竮,极可能只是拉个垫背的而已,上边的人会顾及“大局”而不顾吕竮的死活。
刘安冷哼了一声,离开座位,向外面走去,吕刺史也急忙跟上。
……
那六七个少女刚一进帐,不幸的是三娘还在薛崇训旁边,三娘扫视了一眼,马上就喝道:“七妹,别动!你敢上前一步我马上喊人!”
薛崇训不认识三娘的七妹白无常,上回在城隍庙的时候白无常脸上弄了好多东西装成个老太婆,薛崇训根本就不知道她本来长什么样。听到三娘说的话,他有些惊讶地问道:“谁是七妹?”
“就是白无常,上回城隍庙遇见那个。”三娘的手伸进了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无常。
薛崇训立刻转身将横刀拿在了手里,笑道:“这次我可以陪你玩玩。”他一边说一边顺着三娘的目光看向那个女子。他倒是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女江湖的模样儿长得非常纯。
这女人就怕比,要是在场的六七个少女单独一个个地看,长得都算不赖,可是放到一起就高下立判,其他人都被白无常比得暗淡无光……这大概也是女人喜欢找比自己丑一点的女伴的原因吧?不过白无常要是有机会和金城公主站在一起,同样的悲剧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上回试过白无常的身手,现在薛崇训有刀在手,身边还有三娘,帐外还有大量侍卫……所以他一点都不慌,脸上带着笑意。
白无常看着薛崇训和三娘,无奈地说道:“这么巧……”
薛崇训想了想道:“你应该不是来刺杀我的,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白无常道:“你说对了,我当然不是来刺杀你的,我傻了才跑到这里来自投罗网……如果想要你的命,上回我为什么放你一马?”
薛崇训哈哈笑道:“别以为上回那事儿我会感你的恩,我活得好好的,被人射了一箭差点死了,难道还得谢谢你?这回你跑不掉了。”
“先别急,咱们好说好商量,我绝不会乱动。”白无常忙说道。
薛崇训道:“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有嘛好商量的?现在你自投罗网,根本没机会,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第九章 玫瑰
这时薛崇训说道:“今天你没有机会了,不如把手头那如弩似琴的东西放下,束手待擒,这样我或许能看在那天城隍庙活命的份上,留你一条性命。”
白无常沉吟道:“是死是活还不是你说了算,唉呀,命运操纵于他人之手真不是件愉快的事儿……”
薛崇训打量着白无常和她周围的那几个女子,忽然有种感觉,白无常的模样儿就像新摘的葡萄,其他女人就像葡萄干……女人果然还是要青春水灵才够好看。他心里没有多少杀心,便开起玩笑来:“我还真舍不得杀你,抓起来慢慢玩……”
白无常故作怒色道:“你那么坏,人家一个弱女子,迟早被你玩死了。”声音嗲得厉害,就像一个小女孩在撒娇一样。她想了想又说道:“你肯定很想知道上回的刺杀事件,是谁指使我的吧?”
薛崇训点点头道:“你说出来将功抵罪,活命的机会就更大了。”
“我给你线索,你放我走。”白无常的神色阴晴不定,有时装嫩,有时却一脸阴骛。
薛崇训冷笑道:“你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现在你没资格和我讲条件,我一声令下把你抓起来严刑逼供,结果也是一样的。你确定自己经得起各种刑罚手段?”
白无常的眼睛里闪出一丝萤光,似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一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可怜兮兮地说道:“都怪女人的心软,上回人家被你感动,一时心软竟然放过你,回去差点没法交代。要是我把雇主的线索透露给你,被人知道了,名声就彻底坏了,以后谁还敢给我派活儿啊,我饿死得了。”
就在这时,帐外刘安喊道:“我有重要的事要与薛郎商议,请薛郎相见一谈。”
“进来说话。”薛崇训应了一声。
不一会,刘安便和吕刺史一起进了大帐。吕刺史指着白无常道:“就是她。”
刘安对其他女子说道:“这里没你们事了,下去。”
那些女子面面相觑,有一个胆子大的挪步向外走,其他人也就跟在她的后面出去了。这时刘安才说道:“薛郎,这个女细作是太子那边的人,今晚混到了吕刺史身边,偷了他的帐簿,这个帐簿很重要。”
白无常冷笑道:“你们以为东西到手了我还会放在身上么?”
刘安道:“请薛郎下令将此人拿下,逼问帐簿去处。”
“什么帐簿,很重要?”薛崇训一边问一边猜测,心里已然猜了个大概。
刘安的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尴尬,沉吟片刻才说道:“很多富户为了逃避官府征召送赋税入京的苦差事,就会通过一些途径向地方官行贿,但地方官怕被上边清查,就会把大部分所得上缴……那个帐簿就是汝州刺史收受州县富户贿赂的记录。”
薛崇训看了一眼白无常,笑道:“我还纳闷,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不想是为了这事。敢情你不仅杀人,还干盗窃之事?”
“有什么区别么?都是为生计罢了。”白无常道。
薛崇训的神色一变,转头正声道:“刘安啊,今上将你派下来全权整顿河槽,对你是信任啊,你这样徇私枉法岂不辜负了朝廷对你的一番殷切期望?难怪你下来有一年多了,一点起色都没有,原来你和他们同流合污!”
刘安皱眉道:“我也是迫于无奈。转运使衙门里、地方各级官吏,好多都是殿下授予的‘斜封官’,而且运河所得的钱财,其中很大一部分会运抵长安送到镇国太平公主府上,我的站位卫国公是清楚的,怎么能动这些人?”
薛崇训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仰头叹道:“人心呐……”
刘安沉声道:“其实我觉得殿下并非贪财才授斜封官,而是斜封官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殿下权位的一种认可。我们下边的人,如果不能体会到殿下的良苦用心,一个劲瞎折腾,岂不更辜负了殿下对下官的一番栽培?所以我到东都之后一年多了,不是没有法子整顿漕运,是不能动……”
薛崇训看了一眼吕刺史,摇头道:“斜封官只是一种入仕的途径,并没有好坏之说,可是封的这些官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大部分除了专营没有一点才干,如何能帮助咱们成大事?”
“薛郎所言极是。”刘安不动声色地说道。
吕刺史道:“不管怎么样,帐簿不能落到太子的人手里,这东西是真凭实据,实实在在的把柄啊。”
薛崇训冷笑道:“别人有没有拿到这东西有多大的区别?这个女人被雇来就是为了拿那个帐簿,说明什么?对方早就对你们在几条河上搞的贪腐之事了如指掌,查得清清楚楚,连你吕刺史有个帐簿都知道,遮遮掩掩的还有意义么?”
吕刺史哭丧着脸道:“没有真凭实据,就算他们在朝里说说也没用啊。”
薛崇训摇摇头道:“这是人心,人心就是大势所趋,别人在造势!我告诉你,如果万一我母亲垮了,你们还想继续当官发财?脖子上的脑袋也要看好了!”
吕刺史盯着白无常,他现在显然不想管什么大势,只想拿回帐簿……那玩意是罪证,弄上去太平公主暂时是垮不了,恐怕吕刺史得先被治罪了。
薛崇训站在原地,仰头闭目沉思了片刻,忽然说道:“可是我已经答应这个女子,放她走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十分疑惑地看着他,十分不解。
薛崇训又道:“她不是太子那边的人,不过图财。以前我和她偶然见过一次,既然是熟人,我这个人还是很讲江湖情义的,今天买她一个面子放一马。”
吕刺史怔了许久,才急忙说道:“你把帐簿还我!不伤你性命。”
白无常也没弄明白薛崇训为什么会这样做,方才听他故弄玄虚地说了一番大道理,好像对权力场很内行似的,如今怎么突然做起这种毫无益处的事来了?她也顾不得多想,抱拳道:“大恩不言谢,薛郎的这份情义我先记下了。您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劳烦送我十里路,再给快马一匹。”
“卫国公……”刘安皱眉道,“一个江湖女骗子,咱们管她作甚?直接拿下严刑逼供即可!”
薛崇训笑嘻嘻地摆摆手:“人以信立,我答应过她的,就算是对女骗子也应该说到做到。”
白无常嗲声娇嗔道:“你才是女骗子!”
薛崇训一副没个正形的模样:“别生气,我做好人,送你走,成了么?”
“这还差不多,以后不许再叫我女骗子,你个黑骗子。”白无常白了他一眼。
“来人,备马……一匹!”薛崇训喊了一声。
吕刺史伸出手,样子看起来无奈极了,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刘安却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制止住他。薛崇训带着白无常出帐,三娘也跟了上去。
刘、吕两个官员出帐之后没有过去,吕刺史在刘安的面前几乎要嗷啕大哭出来:“刘使君,这可怎么办才好,那玩意弄到了长安,我还有活么?”
“此前我们都小看卫国公了,这事你别担心。”刘安沉吟道。
吕刺史急得团团转:“刘使君,这回您可一定要拉兄弟一把,看在殿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刘安抓住他的胳膊:“少安毋躁……你猜卫国公为什么要放一个跑江湖的低贱之人?”
吕刺史哭丧着脸道:“一定是怪罪咱们将事情瞒着,把他排斥在外的原因,想敲打敲打咱们!”
“对,敲打。”刘安故作深沉地说道,“所以你别太过担忧,我们都是太平公主的人,他薛郎下来不整别人,专门对付自己人,有这个必要么?敲打是敲打,但不会往死里整,你放心……如果这事他能做到恩威并济,我还真是很看好薛郎这个人。”
吕刺史想得没刘安多,他一门心思只惦记着自己的危险了,不由得再三问道:“真的不要紧?”
刘安轻抚其背道:“不要紧,咱们先看看薛郎怎么处理,如果他没处理好,这不还有我?上边还有殿下呢。”
吕刺史感激涕零地抓住刘安手:“刘使君,有您这句话,我下半辈子做牛做马都跟您!”
“唉,唉,言重了。”刘安淡然说道。
……应薛崇训的要求,侍卫只牵了一匹马上来,薛崇训回头对白无常道:“我送你,抱你上去。”
白无常故作娇羞道:“想占人家便宜。”
一旁的三娘忍不住说道:“郎君,小心一些。”
白无常嗲声道:“哟,三姐,这么快就吃上醋了?我偏生要和薛郎坐一块,哼哼,薛郎,你抱人家上去嘛,我坐你怀里。”
薛崇训看了一眼三娘,犹豫了一下,便走到白无常的面前,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一手搂住她的翘臀,一下子就抱了起来。白无常忙搂住薛崇训的脖子,“咯咯咯……”地娇笑不已。
其实薛崇训还是挺佩服她的,羊入虎口的处境下,生死难料她还能笑得出来。白无常笑道:“一般人谁要碰我,就是死,你竟然抱着我,不觉得我很危险么?”
薛崇训微笑道:“玫瑰都是带刺的。”
第十章 狮口
突然觉得很有面子。白无常看着道路两边的带甲骑士,刀枪林立,火把将路照得犹如白昼,这样的场景要是搁平时她一定会恐慌,实际上以前她一看到官府的人心里就会莫名地发虚,大概犯过法的人都难以逃脱这样的心态。但是今晚却不同,她一点不怕,因为那些官兵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大气不敢出一声。
薛崇训真没怎么占她的便宜,虽然同骑一马,但他的手只是老老实实地搂着她的腰。这时他忽然说道:“你看三娘在我手下干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也没人追杀,安安稳稳的,要不你也弃暗投明,和三娘一起跟着我效力罢。”
白无常没有马上拒绝,这和宋江一心想要招安是一样的缘由。
沉默了一阵,白无常才媚声咯咯笑道:“省了吧,我跑江湖凭本事吃饭,自由自在的很好,跟你?我怕自个陷进去,自找没趣。”
薛崇训仰头叹息道:“佛说,人间有两件苦事……”他只说一句话,便没继续。白无常正等着听关于佛祖的趣事,却不料没了下文,她忍不住好奇道:“不会是你临时瞎编的,还没想好是那两件吧?”
薛崇训沉吟着思索究竟是哪两件的时候,白无常又说道:“最讨厌说半句留半句了……这样吧,你说完,我奖励你。”
“怎么奖励?”薛崇训随口问道。白无常回过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让你摸摸胸,我那里的形状可是很好的,不过只能隔着衣服哦。”
薛崇训怔了怔,顾不得看路,低头看时,果然看见她的衣服都被顶了起来,唐朝是没有文胸的,大部分女人的那东西不可能把衣服顶起来的。这白无常逗男人真是有两下子,被她这么一说,薛崇训的身体也不受控制有了点反应。
白无常感觉到了,笑道:“没出息,这么一句话就冲动了?你到底要不要摸啊?”薛崇训不再迟疑,急忙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放在她的胸上,立刻感觉到了一对坚挺的东西,他不由得轻轻一抓,那富有弹性的东西便被抓得改变了形状。
“唉,你轻点啊!”白无常一把拿掉了他的手,“现在你该说了吧?”薛崇训想了想,说道:“两件苦事,一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在苦苦追寻;二是得到了却依然寝食难安害怕失去。”
两人骑着马说了一阵话,已经出营地有一段路了,薛崇训勒住马缰,说道:“就送你到这里,你骑马离开,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营地周围的卫队不敢擅自违背我的意思追击。”说罢他便从马上跳了下来,用巴掌“啪”地一声打了一下马屁股。
白无常回头道:“上次雇我刺杀你的人,我不知道是谁,但是有个线索,你想知道么?”
“你说。”薛崇训忙道,“你如果怕泄露了消息被江湖不容,我府上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白无常笑道:“我手里的那账本拿回去能得一笔不菲的酬金,能逍遥好一阵子了,以后的事想那么多作甚?你去查我提供的线索时,我早就拿到钱啦,他们没地儿找我……嗯,长安东市的‘正南齐北’客栈,你可以从那里入手。告辞,后会有期!”
她说罢便策马奔走,风在耳边吹,忽然有些不理解自己,薛崇训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主动说那线索呢?人总是要做一些毫无益处的事吧。
……薛崇训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另外换了一匹马回到营地。夜已经很深了,但刘安等官员依旧等在帐前。
他们尾随薛崇训进得帐篷,刘安当下就拿出一张单子递到薛崇训的面前道:“这是运河沿线各州上半年的收入大概,请薛郎过目。”
“坐,都坐下说话吧。”薛崇训接过那张单子,凑到灯下仔细地察看。
吕刺史躬身道:“卫国公初来乍到,我等为免唐突,没敢马上把这些东西给您看,请您大人大量勿要怪罪。”
薛崇训笑道:“都是自己人,什么事儿都好商量的,不必介怀。你们都知道的,我这个人很随意。”
“那是,那是。”众官暗呼一口气,没觉得多随意。
刘安道:“如薛郎不嫌弃,所有收入的两成,请笑纳……因多方打点,大头要送到长安,所以请薛郎理解。”
“别说两成,就是一成也是笔好大的财富,还真不知道怎么花呢?”薛崇训一面说,一面作沉思状,好像在担心钱花不完似的。
“那么薛郎是接受了?”刘安干笑道。众人都十分地期待薛崇训的答案,这事儿,真是求爹爹拜奶奶要人家拿钱,权力就是好!
“接受!怎么不接受?钱这么好的东西,送到手里还不要不是傻叉吗?”薛崇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世人为了利益,多少是不择手段,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不是没有道理。”
众官听罢脸上一阵轻松,仿佛都松了一口气,钱是好东西,但也非常危险,只要薛崇训敢拿钱,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不料他们的一口气还没出完,薛崇训又说道:“不过两成实在少了。”
“这……”刘安的神情一变,皱眉道,“那三成。最多只能这样了,卫国公!不是我刘某贪财,这钱实在烫手,如果可以,我一分不要都行。因为一半以上要送到长安,您一个人分三成,还有不到两成还得分到那些斜封官手里,不然人家花钱买官、没有进账的话图什么呢?”
薛崇训摇摇头道:“刘使君,你说得对,要让马儿跑,就得给吃草!我不要三成,我要七成!刚才你们说的两成我的,加上送到长安的那份一起给我,长安不用送钱去了。”
“这样可不行,分得不好,咱们栽得可就快!”刘安惊道。
就在这时,薛崇训的神色突然一冷,冷冷地说道:“我随你们!要给钱可以,七成;否则我一分不取。到时候出了事儿,我可没拿钱,火烧不到我身上!”
众官默然,很显然大伙都不太愿意甩薛崇训的帐……给他姓薛的分红,不过是看在他头上挂着管事的官衔,同时又是太平公主的亲生儿子。两个原因缺一不可。
现在他倒是好,一口气要大头,连长安都不管了。是!他是太平公主家的,可太平有四个儿子,手下的心腹也不见得比不上儿子们重要,难道大伙就为了太平的一个儿子完全放弃长安的一众大佬?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一众人的神色,冷笑道:“你们揣着什么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刘使君,刚才你也说了,这钱拿在手里烫手,既然是有命拿没命花的事儿,你拿它作甚?把大头都给我,我自有处置,其他的部分让那些地方官分去,就算有人要追究,也只会追究大头的去处……那你们手里分到的部分不是就更安稳了?”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恍然,面面相觑,都有些动心,但又不知道薛崇训这个人究竟靠不靠得住,所以仍在观望。
薛崇训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叹息道:“这局势一乱,世人的心也就浮躁了……刘使君,你说就现在这状况,咱们当官最应该注意什么?”
刘安沉声道:“站位。”
薛崇训指着他笑道:“对!大伙跟刘使君,果然找对了人,刘使君俊杰也!”
刘安棉里带针地说道:“薛郎过誉了,大家不是跟我刘某,刘某也只是按照殿下的意思办事罢了。”
薛崇训的笑意依然还在,却越来越冷:“官场上喜欢打机锋弄玄虚,我今儿在这里就把话撂明白了,我母亲大人看的是全局,不是你们这一部分人。你们现在跟我,就是对我薛某人的信任,以后我也亏待不了你们。”
刘安平静地说道:“薛郎见谅,就算刘某信您,也得服众才是,不然就散了,您说是这样吗?”
对于这样委婉的拒绝,薛崇训也不生气,依然带着笑意道:“刘使君的押宝的胆子还是不够大,没有多少赌性。行,我也不勉强了,咱们走着瞧。”
气氛已变得有些僵了,薛崇训挥了挥道:“大家散了吧,同朝为官来日方长。”
“告辞。”众人陆续抱拳告礼。只有汝州刺史吕竮傻兮兮地问道:“卫国公,那您的两成还收么?”
薛崇训道:“暂时不必了,拿两成是冒风险,拿七成还是冒风险,我等你们送七成的时候再收。”
待众人都散了,三娘在一旁说道:“郎君对白无常得有点防范,她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不怎么靠谱,在宇文家时就经常不守规矩。”
薛崇训笑道:“真的像她说的那样,你看不惯她在我面前耍娇卖憨?”
三娘脸上微微一红:“我只是为郎君效力,如何有此一说?”
薛崇训想了想又道:“那你一定是为白无常好?”
二人默然,三娘细细地品味着薛崇训最后一句话,若有所思。外面的夜色已经很浓了,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第十一章 北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薛崇训面对着刚刚送进帐内的几个少女,却忽然感叹起来。
买卖不成仁义在,虽然今晚的利益分配没有谈拢,但是刘安等官和薛崇训到底是站在一个阵营的人,相互的盟友关系仍旧存在。所以这些少女既然找过来了,这时吕刺史又把她们送了进来。
此情此景,本该良辰美景的时候了,薛崇训忽然唱起了曹孟德的诗,十分不应景,刘安吕刺史等人都不解地看着他,不知其感叹从何而来。
薛崇训看了他们一眼,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佳人我所欲也……可是纯粹为了淫乐,未免代价太大。对我来说,要是今晚碰了这些女人,待朝里弹劾起这件事来,我岂不是要沾上一身污点……”他又打量了一番这几个少女,很多身上穿的衣服显然是百姓家自己缝制的款式,他便继续说道,“对她们来说,清清白白的,正当青春貌美,这样就被耽误了岂不可惜?”
前半句话让吕刺史感到十分不妙,但听到后半句,他只得言不由衷地拍马道:“卫国公爱护百姓之心,真是我等之楷模。”
薛崇训道:“人生苦短,情之所在是值得付出最有价值的东西的,但不是这样的强取豪夺。吕刺史,你把她们送回去罢,各回各家。”
一个少女跪倒在地,感激地说道:“薛明公真是好官,我们定然会记挂着您的恩德。”
薛崇训挥了挥手让她们下去,然后同刘安一起走出帐来,抬头一看真是星光明媚的夏夜,群星闪耀。薛崇训便问刘安:“天上哪颗星最亮?”
刘安抬头看了一会,沉吟道:“北斗?”薛崇训四面看了一下,说道:“怎么没见着月亮?”
刘安愕然,月亮能算星星吗?
就在这时,薛崇训抬头看向北边的天空,眼睛里闪出了星星般的光辉:“我愿化身为北斗,燃烧短暂的生命照亮整个大地,得到那人抬头的凝视……”他双手抱在胸前,不禁摸到了衣服里面的那枚金簪。他用了根绳子系在金簪上,就戴在胸口的衣服里面,当项链戴着。
……
吕刺史在营地外面问一个将领:“追到了么?”那人抱拳道:“请恕末将无能,四面八方都有路,不知那小娘往哪边去了,末将已经用使君的名义通知汝州各个隘口,随时注意盗匪。”
就在这时,见刘安走了过来,吕刺史便迎了上去,神情沮丧地说道:“刘使君,那盗匪逃掉了……这事弄得,竟然让她从咱们眼皮底下把帐簿弄走了!卫国公真是太不仗义了,还把咱们当自己人么?”
刘安白了他一眼:“就算没有帐簿,日子也不好过,太子那边的人早就把运河一线的利益关系查得一清二楚,不然怎么会知道你身上有个帐簿?”
吕刺史急得来回踱步,十分不安稳地说:“方才听卫国公的口气,他是想置身事外……你们不会把我作替罪羊吧?”
刘安闭目沉思了一会,也不回答吕刺史的话,只说道:“我有点奇怪,卫国公为什么非要七成?难道是故意为难咱们,早就打定主意置身事外了?可是他犯不着这样做啊!他是上边的人,只要太平不垮,他能有什么事儿?如果太平到时候真的栽了,他能置身事外?”
“刘使君,您给个明白话,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啊?难道只能这样坐以待毙,等着御史台弹劾?”
刘安仰头看着北斗星,沉吟道:“就看上边怎么处置河槽的事……我想庙堂上的阁老相公们是不会这么就承认我们这边的人胡作非为罢?”
……汝州帐簿不知在中间怎么传递的,到了监察御史张济世手里,张济世是朝中同中书们下平章事张说一家子的人。作为山东(崤函以东)世家,张家并不算显赫,但在武则天朝时,武则天策贤良方正,张说对策天下第一,由此接近了权力中枢,张家的门楣也有所改观。
张济世大白天拜访了居住在洛阳的姚崇,递上帐簿让姚崇过目。姚崇只看了一眼,心里马上就明镜似的,不由得打量了一番张济世,这人只有三十来岁,一张端正的长脸,两腮平整,鼻梁高高,看起来倒像个做事果断耿直的人。
姚崇把帐簿放在案上,说道:“我现在只是洛阳府尹,汝州刺史不归我管,这东西让我来处置就有狗拿耗子之嫌,且结党痕迹明显……姚某上次在朝里为太子说话,只是出于公心,身在宰相之位谋其职而已,绝无巴结太子意图专营之心,还望你们不要误解。该我办的事,我定然秉公法办,不该我管的事,我并不想过问。”
张济世抱拳道:“姚相公怎么会到洛阳来?你说不结党,别人可不这么看。况且这种徇私枉法的勾当,但凡我们食君俸禄的人都应该站出来说话!张某是御史,这事儿于公于私都应该管,但如果姚相公能说句公道话,才更可能取得成效……您在朝野的清名和文章才名都足够引起世人的重视。”
姚崇淡淡地说道:“既然姚某知道了汝州的事,从百姓公道上想写份奏章是可以的,不过这份帐簿张御史还是拿回去自行处置吧。”
张济世脸上一喜,告礼道:“只要您老能站出来说一句话就够了,东西我拿回朝里让御史台出面。”
姚崇平和地点点头:“就算你今天不来,我也准备弹劾他汝州刺史,为了巴结上官,竟然教唆地方恶霸强抢民女,国法何在?公允何在?”
张济世高兴地看着姚崇道:“好,咱们就等姚相公一份折子上去揭露这运河沿岸的恶事,然后我们再拿出真凭实据,让天下人都看看,太平一党究竟是些什么玩意!”
得到了姚崇上书皇帝的承诺,张济世说罢正待要走时,姚崇忽然叫住他道:“这事太子知不知道?”
张济世道:“刚刚查清刘安一干人等的劣迹,还没来得及禀报太子。”
姚崇沉吟片刻道:“这事儿张相公(张说)应该也清楚,老夫便多言一句罢……当初在长安太平给斜封官,是明码实价明目张胆地卖官,这样的事都压下来了,你们要是想利用运河之事打击太平恐怕没用。造造声势就够了,公道自在人心。”
张济世笑道:“姚老与家兄英雄所见略同,公道自在人心!有姚老和张九龄二位名士的奏章,又有御史手里的证据,还怕他们抵赖不成?”
姚崇听罢便放心地送张济世出门。
张济世随即写了一封书信快马给长安的张九龄,然后带着证据西去。原来张九龄从岭南沿着运河一路送粮,已然将河运的实际状况实地考察清楚,再以此为依据写一篇文章,定然会引起朝廷内外、世家大族的重视;又有姚崇等名声响亮的名士文人上书奏章,舆情可想而知。
张济世等御史大夫已打定主意,等舆情一上来,便趁热打铁呈上各种真凭实据,定然见效。就算不能网住大鱼,也能拉几只鱼虾下马,最重要的作用是进一步妖孽化太平一党。所谓奸臣当道,匡扶正义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对于这些事,洛阳的刘安虽然无法得知他们的具体布置,但猜也猜得到有些不妙。明明有所察觉,可是刘安却拿不出一丝应对的方法来。无论是姚崇宋璟,还是仍在宰相位置上的张说,虽然倾向太子,但是他们一向的表现是不参与宫廷争斗,凡事以公心为凭。这样一来,刘安能怎么着?
他正在和幕僚对弈“象戏”,一种十二字的古象棋,但心不在焉的,有些走神。幕僚提醒道:“该刘使君了。”
刘安一看棋盘,郁闷道:“刚才没注意,怎么下成这么个局了?”
幕僚得意地笑了笑:“使君得丢一枚子。”
刘安看着棋盘沉吟道:“你动不了我的‘枭’,卢、雉、犊有点危险……但我当然应该丢卒保车,放弃‘塞’比较明智。”
幕僚微笑着点头道:“使君所言极是。”
就在这时,一个老家奴走到门口,躬身说道:“阿郎,汝州吕刺史送了两大口箱子过来,正在后门,要不要让他们抬进府中?”
刘安看向门口,片刻之后又回头看着幕僚沉吟道:“这两口箱子怕是‘塞’?”
幕僚与刘安面面相觑,然后他低头看棋盘,指着桌子上的棋局道:“使君可得看清楚了,丢了塞,其他三字也很危险的。”
“哦?是这样吗?”刘安忙低头看棋局。
老仆人又提醒了一句:“阿郎,这么两大口箱子搁门口,别人看见了可不好看哩。”
刘安回头道:“去传话让他们弄回去……这样说,就说我不需要那些东西,该做到的事也会尽力去做。”
仆人听罢便告礼转身出去了。刘安在屋子里不由得仰头长叹了一声:“却不知殿下会如何应对呢?”
第十二章 粟米
薛崇训的行辕旁边有所偏院,好像挺清净的,他早上起来正打算在那里练武活动筋骨,进门却发现院子里居然养着一群鸡!朝廷机构现在都在长安,东都这些衙门里竟然养起鸡来了,也不知是谁养的,薛崇训忽然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由觉得好笑。
门口的一个皂隶忙上来说道:“郎君见谅,我马上把它们赶走。”
这时薛崇训见一只公鸡正在追逐一只母鸡,顿觉有趣,便抬手制止道:“不用,我见它们挺有意思的。”
皂隶愕然,不知所以然,一旁的三娘也是无语。薛崇训仿佛童心未泯,向那皂隶要了一把粟米,丢到地上逗起那些鸡来了。
一群鸡争着啄了一会米,又开始了公鸡和母鸡的游戏。先前那只小公鸡又去追逐正在啄米的羽毛光滑的母鸡;母鸡扑腾着翅膀到处逃窜,但不幸还是被小公鸡追上了。小公鸡刚爬上母鸡的鸡背,不料半路里一个雄伟的大公鸡杀了出来,冲上去就去啄那小公鸡。两只公鸡遂伸长了脖子开始争斗,可是高矮悬殊太大,没两个回合,小公鸡就逃窜了。
于是大公鸡霸占了薛崇训撒米的那块地方,召集鸡群在那里吃米,时不时还垫起一只脚扑闪着翅膀“调戏”一番那只母鸡,母鸡也不逃跑,在大公鸡的周围啄着米。那只斗败的小公鸡数次想过来啄米,都被大公鸡追跑了。
“看,物竞天职。”薛崇训指着那些鸡回头对三娘说道。
三娘好像对这种无聊的事没有兴趣,也没回话,只是默默地抱着手臂站在一旁。
薛崇训沉吟道:“如果那只母鸡不是因为大公鸡能斗才委身于它,就更好了……如果人也只能和自然万物一样,那咱们还是做那只雄伟的大公鸡比较好,你说呢?”
三娘还是没有说话,弄得薛崇训像在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方俞忠走了进来,抱拳道:“禀郎君,西京来了信,刚刚才到。”说罢递上了一封书信,薛崇训撩了一把袖子,伸手接了过来,撕开来看。
母亲来的信,说了两件事,一是薛崇训要的人已经跟随监察御史一同向东都来了,不日便到;二是运河上的情况对自己这边不利,但并不是什么大事,太平这边的宰相准备牺牲部分人换取主动和舆情,让薛崇训不必插手,只管做好另一件更关键的事。
薛崇训看罢独自沉吟道:“就等刘安了……这个刘使君,胆量不够大,太谨慎,让我好等。”
……
“呼!”忽然一阵猛烈的风,让刘安的心一惊,抬头看时,只见树枝被吹得“哗哗”不住地摇曳,他不禁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坐在石凳上的幕僚接过话头道:“京里来的风声,确是不太妙。”
刘安皱眉踱着小步子:“如履薄冰啊。官场这地方,走错一步就能落魄一辈子,见效慢,但只要错一步,时运就会每况愈下……”
幕僚也点头道:“刘使君确是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也好,难的是左右无路,现在晚了!”刘安沮丧地说道,“原本是想殿下一定能稳住的,谁想别人还没开始动手,咱们这边先投子认栽了。”
“今昔不可同日而语,以前殿下是要铺开场面,现今她却是要收取人心。上次她费劲保举陆象先出任宰相,咱们就该看出转变、调整对策,与时俱进的……陆象先此人名望很高,但为人君子之交淡如水,生性淡泊,绝不可能为殿下出谋划策怎么对付太子,这个人根本就没什么用!殿下为什么看重他?就是为一个名。”
刘安擦了一把额上的细汗,说道:“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如今可有什么补救之策?”
幕僚沉吟道:“上次卫国公要七成,为什么不干脆给他七成?”
刘安瞪眼道:“那我们拿什么送到长安去?”
幕僚道:“不送长安了。反正他薛崇训本来就是太平公主一家子的,他把七成都拿去了,能怪到咱们头上?”
刘安低头沉吟不已,看了一眼幕僚,喃喃道:“这倒是一步棋……卫国公拿了大头,他就是高个子,真要塌天了高个子就得先顶着。当时他把话撂明了,我也这样想过,就是不敢确定这个人靠谱不靠谱。”
“事到如今,使君,决断吧!”幕僚斩钉截铁地说道。
刘安伸出白皙而有点浮肿的手,停在空中又犹豫了一阵,这才神色一狠,指着门口道:“走,随我去薛郎的行辕。”
二人遂乘车来到了薛崇训的住处,问明白了他的所在,又转身去了旁边的偏院。刚走到门口,薛崇训已经迎了出来,满脸堆笑道:“刘使君,我等你好久啦!”
刘安走上前去,脸色有些尴尬道:“惭愧……惭愧……”
薛崇训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携其手道:“没事,现在还不晚。你以后会明白,今天你来找我,绝对是非常正确的决定。”
“我已经想好了,不日各地的账目就会收齐,七成都给薛郎!”刘安低声说道。
“哈哈……”薛崇训仰头大笑,然后把手里抓的东西一把放到了刘安的手心里。刘安张开手掌,低头一看,是一把米,顿时感到十分迷惑。
他急忙苦思其中寓意:一把米,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指禄米?刘安突然想到,莫非意思是说因为投效他卫国公以后就会给禄米,官位无忧?
这么个解释虽然有点牵强,但刘安越想越是这样,此情此景,把一把“禄米”塞到自己手里除了是这个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这是在暗示自己该表态效忠了!
刘安遂不再犹豫,当下便抱拳道:“刘某以后愿以卫国公马首是瞻,单凭差遣。”
“等下再说。”薛崇训携他一同进院子,回头说道,“去拿一副运河图纸过来。”
二人进得院子,来到一间空屋子里,待奴仆呈上图纸,薛崇训便将图纸展开搁在桌子上,招手道:“刘使君过来看。”
刘安不知道薛崇训要搞什么名堂,只得走到桌子跟前,埋头一看,很普通的一幅图,而且比衙门里专用的掉粮图纸还要粗劣。
薛崇训却不计较图纸的粗劣,他满面红光,兴致勃勃地指着图道:“我沿着运河一路东来,已经问明白了,从岭南到长安,运粮时长竟达十一个月!从杭州到长安,也得九个月之久!如此长时间运输,不仅要吃掉大部分粮食,还有险道、盗匪,天下赋税运及长安本身就是个万分艰难劳民伤财的事,有没有法子改变?”
刘安沉吟道:“人与天斗,无可奈何,但若是能清吏治,任人唯能,政通人和,或许能降低百姓的负担。”
薛崇训愕然道:“你这人就是想得太多,我给你说漕运之法,你怎么扯到吏治上去了?咱们是户部的官,又不是吏部的,吏治关我们何事?”
刘安道:“吏治是政通之根本,所以我最先想到的是吏治。卫国公有何良策?”
薛崇训想着刘安这种在户部干了许多年的官,理政经验比自己丰富多了,他都没办法,莫非自己想出的那法子真是纸上谈兵,不能实际操作?想到这里,薛崇训的兴奋收敛了许多,隐约有些不自信来,便说道:“那我先说说这法子,刘使君是故吏,给参详参详,能不能实施。”
“请卫国公明言。”
薛崇训想了想道:“我这法子叫四段法,一句话就是江船不入汴水,汴船不入黄河,河船不入渭。分段运输,有两大好处:其一,各种水性里的船只可以在熟悉的水中航行,减少事故;其二,不必等待河水涨退,省去了滞留的时间。四段法配以另外两个附加法令:储仓法、雇用法。储仓法,在扬州、汴口、河阴、渭口等地设置转运粮仓,赋税收上来之后,只要分段运往各地粮仓,只待适合航运的季节,再以转运,运往长安。雇用法是为了节省运粮户的时间,降低百负担,运输由官府出面雇佣船丁,再配以军队护卫,这样就不必让运粮户滞留在各个隘口,也不必担忧盗匪,减少损耗。刘使君,你给参详参详,此三法可能实施?”
刘安久久不语,脸色变化极其丰富,一会兴奋,一会苦思,良久之后才说道:“卫国公要七成钱财,就是为了把钱用到变法上面?”
薛崇训笑道:“正是如此!建仓、造船、通河、雇人,什么不要钱?我很早就想到这个四段法了,就愁没银子,现在可好,银子有了,我觉得可行性还是很大的。”
“哪里是可行性很大?”刘安怔怔道。
薛崇训皱眉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刘安叹息道:“今日刘某对卫国公的敬佩之心再无半点虚假!此法真是天人之合、绝妙之至,旷古绝今、治世之妙策也!佩服、感慨,英雄出少年,刘某人不服不行……”
“哈哈!”薛崇训顿时大笑,“刘使君,你这恭维话实在太夸张了吧,不过我听着舒坦呢。”
刘安松了一口气:“卫国公怎么不早说呢?早知有此妙计,一石数鸟之策,我也不用担忧挂心那么久了。”
薛崇训叉着腰,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只等太子那边的人打脸打到石头上,让他们闹,闹得越大、舆情越凶,咱们越是风光,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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