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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三卷:暗香疏影

2015-11-24 10:41:49

  【妖刀记】第三卷:暗香疏影   内容简介:   妖刀之危暂解,胡彦之、染红霞和黄缨等人也随耿照先入白日流影城栖身。夜中,横疏影却将妖刀之秘私泄于「姑射」。「姑射」所属,何方之徒?横疏影如何也不能忘记,她初遇「姑射」那天,「那人」的一言一语。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妳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我们……也算是仙人么?」「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到如今,她仍是想来便一阵悚栗。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第三卷:暗香疏影】第十一折: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苏彦升被喝得惊跳起来,神智陡清:「你怎知那是《不复之刀》?」耿照没时间解释,只说:「琴魔前辈临终前,曾与我说过。」撑住女墙,作势欲跳。   苏彦升差点破胆,揪住他的衣袖,尖声道:「你……你做什么?」   耿照一把挥开:「万劫好杀,我要阻止它。」纵身往台下一跃,双手抱头、着地翻滚两圈,也不见他撑地起身,整个人横里一晃,忽如蝗虫般蹬腿掠出。   他俯颈矮身,双腿飞快交错,奔跑的动线如水中游蛇,又有些像是林间鼯鼠,几乎让人产生「贴地滑行」的错觉;一霎之间,已切入万劫刀的挥动半径以内,飞也似的扑向碧湖的背心!   「好……好快!」   苏彦升目瞪口呆,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名乡下少年。   耿照移动的方式,完全颠覆了苏彦升对「轻功」的既有印象。那种水一般流畅、完全没有顿点的连续动作,看不出有什么内力或招式的运用之处,与其说是「武功」,更像是由极端灵敏的知觉、异常发达的肌肉,以及不可思议的反射动作融合而成的运动本能……   (这样的敏捷不像是人,似乎……更接近野兽!)   耿照双手一合,原本打算出其不意地擒抱住碧湖的小腰,谁知她身子一转,拉着铁链踏上石刀,娇小玲珑的胴体顺势荡去,反而绕到耿照背后,细白的裸足挟着劲风穿出薄纱裙摆,「砰!」蹴上耿照的背门!   耿照一口鲜血涌上喉头,眼冒金星,仆倒时身子一挣,连滚带爬的摸向石刀另一侧;原地「唰!」被踩出一小处陷坑,碧湖小巧的雪白脚儿顿成杀人凶器,美腿一勾,径取耿照颈侧!   耿照闪避不及,并起双肘一挡,「笃」的一声闷响,臂骨疼痛欲裂,忍不住单膝跪地。   碧湖踩着他的肩头一跃而起,右脚高举过顶,腿心秘处暴露无疑,雪白的小腹绷成一球一球的小丘起伏,整个阴部小巧如圆枣,色泽粉橘,阴阜上一撮乌亮纤茸迎风飘卷,粉蛤毫无遮掩,裸露出一条小指长短的粘闭肉缝;因右腿的腿根大开、肌肉牵动之故,蛤嘴噙着的两片酥润娇脂微微翻开,随着抬腿的动作拉开一抹半透明的晶莹水光。   她凌空抬脚,一双赤裸的结实美腿几乎拉成一字马,右踝贴耳,挺腰一拧,肌肉拉成了既紧绷又平衡的完美线条,侧看犹如一个曲线玲珑、雪肤粉润的「冫」字;转眼上跃之势已尽,随着娇躯坠下,浑圆小巧的右脚跟对准天灵盖,右腿「呼」的一声往耿照头顶踵落!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往后一仰,堪堪避过,忽觉脸上微凉,原来她右腿放落,蛤缝里的一抹水光挤成几点液珠,泼风溅出。他用手背一抹,鼻端嗅着一丝酸酸甜甜的体味,浓烈馥郁,如花房熟裂、果腹迸浆,与染红霞的清幽截然两样,却不觉得呛人,也无丝毫不洁之感,一般的令人想品尝再三。   碧湖右踵落空,倏地飞起左膝,去顶他咽喉。   耿照打死不退,双掌及时接住膝锤,瞥见她腿间水光盈润,一道晶亮的水痕沿大腿内侧淌下,赤裸的圆翘臀廓上还悬着液珠;淫蜜被体温一蒸,扑面都是鲜浓馥烈的熟果香,热烘烘的一阵湿润,不觉蹙眉:「杀人……真的给你这样大的快感么?」忍着掌骨疼痛,用力将她推开。   谁知碧湖沾着湿泥的、剥葱似的左脚足趾才刚点地,右腿一勾,又如闪电般回身扫至!   一连三招毫无间隙,耿照体势用尽,终于不及格挡,侧着腰硬生生吃下这一击,「砰!」翻倒在地,余势不停,被踢得连翻几匝,咬牙撑起半身,忍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   两人距离拉开,缠斗之势顿时破局。碧湖苍白的小脸露出一抹空洞的笑意,喀啦啦的一阵刺耳声响,铁链被拉得笔直绷紧,插入土中的石刀便要飞出。   ——一旦面对万劫,下场便是化成血池塘的一角而已。   耿照一开始就定下「对人不对刀」的策略,宁可贴身缠斗,利用万劫刀巨大不便的弱点,彻底隔开刀与持刀者之间的联系。   结果正如他的预想:万劫归万劫,碧湖仍是碧湖,纵能驾驭千钧巨刃,她却没有因此变成内力超群、身如钢铁的绝顶高手,少女的拳脚并不能直接威胁他的生命,与持万劫刀时的恐怖有着天壤之别。   只是失去灵魂、如傀儡娃娃般的刀尸,似乎仍保有相当程度的智力。   碧湖的猛烈攻击并非是想徒手取命,而是要逼他退出石刀的直径方圆之外,以施展万劫的无匹威力。耿照勉强起身,还在凝聚体力,碧湖已挥动铁炼,狰狞的巨型石刃呼啸而来——   劲风自头顶扫过,蓦觉脚下一空,已被人揪着衣领一把拉开。两人一路滚至林边,耿照抬头睁眼,出手相救的居然是方才那名落马的青年大胡子。   「妈的!」胡彦之一跃而起,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小娘皮……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是万劫妖刀。」耿照突然瞪眼,拉着他低头一滚:「小心!」   哗啦啦的一阵乱响,万劫过处,两株大树如泥塑纸扎,拦腰倒落。   胡彦之挽住他的臂膀,低喝道:「进林子里去!」耿照会意,跟着他一溜烟钻进了茂密的树林中。胡彦之点足而起,跃上一棵大树,纵身掠至前方另一蓬树冠里,回头道:「走上面!枝叶越茂密处,那把天杀的鬼刀越难施展!」忽见耿照三两下爬上树顶,攀着树间的藤蔓摆荡过来,敏捷得猿猴也似,不觉一怔:   「你不会轻功?」   「不会在树上飞的这种。」耿照老老实实说:   「教人跑步快的我倒是学过一些。」   胡彦之不觉失笑。   他精擅追踪术,轻功自是极好,于林间纵跃宛若飞影,不仅仅是快,更快得藏形匿踪,不仔细辨别,还以为是鼯鼠山猫之类。   然而耿照虽不通纵跃之术,身手却异常矫健,往往一勾一蹬之间便能上树,攀着藤蔓飞来荡去,间隙太宽时便直接落地奔跑,居然也紧跟其后,仍在声息相闻的范围之内,胡彦之不由一凛:「这少年身手了得,若经调教,定成高手!」好奇心起,大声道:   「喂!我叫胡彦之,是真鹄山鹤真人的徒弟。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耿照调到执敬司后,曾用心背诵过正道七大派的要人名册,心念电转之间,忽想想到:「莫非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马狂歌』胡大侠?」危难中不敢失了礼数,大声道:「小人是白日流影城的弟子,名叫耿照。」   奔跑间无法详谈,两人逃出里许,只听身后叶摇树倒,轰隆隆的有如巨灵压境,渐次逼来,知道是万劫追到。胡彦之低头啐了一口:「呸,他奶奶的!这小娘皮是哪来的怪胎?衣衫不整、妖妖娆娆的,出手却这般狠。老子出入妓院,见识过的女子也不算少了,从来没看过这么恐怖的。」   耿照回道:「那是妖刀万劫所致。持刀的那位碧湖姑娘是水月停轩的弟子,原本该是一位良善贞淑的好姑娘。」将水月停轩里发生的事约略说了一遍。   胡彦之闻言不禁回头,微微蹙起浓眉。   「水月停轩的……碧湖姑娘?」   「胡大侠认识么?」耿照奇道。   「如果她不拿那把大刀子狂杀猛杀的话,我倒想认识认识。」他哈哈大笑:「放眼东海,无论正道六大派还是外道七玄界中,哪有少年男子不憧憬水月停轩的?我十几岁时,根本觉得那是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哩!」   胡彦之混迹市井,说话俚俗惯了,但被他豪迈的笑声一衬,说什么都不觉得卑琐下流。耿照忍不住笑起来,好感顿生,蓦地前头光线骤亮,不知不觉,这片深林将至尽头,唯恐妖刀接近人居,大声说道:「胡大侠!蒙你搭救,日后若有机会,小人定当补报!就此别过。」矮身钻入一处粗大的桠叉不动,静待妖刀接近。   身畔林叶一阵沙沙动摇,胡彦之飞掠而回,一抓他臂膀:「小伙子!你脑袋不清楚啦?这么想死么?」   耿照摇头。「若让妖刀离开此地,只怕死伤更多。」   胡彦之一凛,见他模样十分镇定,心知有异,沉声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知道怎么应付?」   耿照沉吟道:「我也没把握。不过要是能分开人与刀,碧湖姑娘应该有救。万劫刀对应的属性是『嗔』,非恚恨难平、怨念极深之人不附,一旦合适的人选出现,妖刀便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引诱那人持有;要是被附身的刀尸怨恨平息,又或者力量消退,妖刀就会另外再找新主。当然,寻常人触摸到妖刀,也难保不会被妖魂影响,能不碰就不要碰……」   胡彦之省悟过来,击掌道:「是了!只消分开人刀,待小娘皮醒过来,哄得她眉开眼笑、心花怒放,那捞什子的万劫刀就不要她啦。是也不是?」   耿照倒没想得这么多,只想阻止万劫杀入人群,见他说得高兴,不忍心告诉他万劫若被遗弃、不得不另觅新主时,必以旧主的血糜骨肉做为营养,是一柄凶恶至极的魔刀,只点头道:「胡大侠说得极是。」   胡彦之笑道:「难怪你死缠烂打,净巴着小娘皮不放。我还以为是哪来的色中恶鬼,死也要占人家便宜。」圈指衔口,发出一声尖锐长哨,回头笑说:「若我那兄弟没死,我倒是有个主意。」   眼看林中骚动逼近,耿照不愿连累无辜,低声道:「胡大侠,万劫杀人如麻,我们俩要是同在此处牺牲,就没人向正道示警啦。林后悬崖之下,还有三名水月停轩的姑娘等待救援,另外我将苏道长藏在烽火台中,这四位就麻烦你了。」   胡彦之神情一凝,似要发怒;眼珠子一转,忽然哈哈大笑:「妈的!我们观海天门,还真是教你这小子给看扁了。」忽听远处一声昂啸,林中风动叶摇,竟似虎咆,喜上眉梢:「救兵来啦!」拉着耿照跃下枝桠,发足向林子尽处奔去!   胡彦之施展上乘轻功,几乎是足不沾地,直如贴地飞行,身旁诸物飕飕掠过,眼角只余一抹残影流光,不消片刻,已将碧湖远远抛在了后头。遍数观海天门十八宗脉百余处观门,并无一家以轻功见长,能练到这般「泄地流影」的惊人境界,只能说是此人异禀天生。   他不肯舍下耿照,紧紧拉着,奔行片刻才想起这少年不通轻功,赶紧放慢速度;见耿照满头大汗、迈步狂奔,却未如想象一般,被自己拖得一地乱爬,不觉惊讶。趁势按住耿照脉门,悄悄渡入些许内息,果然没有异种真气入体、与本身内力相互激荡的反应,暗忖:「看来这小子没骗人,他是真的没练过上乘轻功。」   须知轻功要至「泄地流影」之境,除了锻炼筋骨,还须佐以呼吸、运气等内家功法,否则难以持盈保泰,纵快得一时,趋避、动静间也无法运化随心。耿照内力低微,也没学过什么高深的轻功诀窍,跑起来居然只稍逊胡彦之一筹,无怪乎他另眼相看。   两人狂奔一阵,耿照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勉力开口:「胡大侠……」   胡彦之皱眉道:「你说话能不能爽快些?『大侠』两字,连妓院的娘们叫春都不时兴了,你老弟何苦弄得我这么软?」耿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小人……」   「行了行了。」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小子心肠不坏,就是别扭得要死。我看这样:我的年纪,当你大哥净够了,你就叫我老胡;老子呢,嘿嘿不好意思,喊你一声小耿——这样简单多了吧?」   耿照本不是小气之人,听他说得率直有趣,忍不住笑出来,边跑边喘:「好……好啊,老……老胡!」胡彦之哈哈大笑,忽然欢叫:「好兄弟!」前头树影两分,一头庞然黑影一跃而出,正是那匹紫龙驹。   「小耿,同你介绍。这位呢,算来是你二哥了,有个匪号叫『策影』,踹死的恶徒可比我剑下杀的还多,二位亲近亲近。」他拍了拍那紫龙驹「策影」的马颈,策影却大不领情,低头一拱,黑毛白流星的长吻撞得他踉跄几步。   胡彦之见它左眼血流如注,从鞍侧解下个系着黑旧红绳的黄油大葫芦,拔开塞盖,一阵浓烈的酒香四溢而出。策影「喀搭喀搭」趋前几步,不再像之前那般躁烈。   胡彦之仰头灌了一大口,忽然「噗!」一声,通通喷在策影的左眼处。   策影吃痛,摇着头踏蹄低吼,「虎——」的嘶鸣声透耳一震,仿佛四周忽然生风摇动起来。耿照一凛:「方才那有如兽咆般的叫声,竟是它发出来的!」只听胡彦之道:「兄弟,事急从权,不及给你裹伤啦。先喝两口压压疼,一会儿咱们报这条老鼠冤去。」   策影咬过黄油葫芦,居然仰头骨碌骨碌喝起来,酒水不住从它血红的口中溢出,有股说不出的豪迈杀气。   胡彦之笑着对耿照说:「你二哥不只能喝酒,还极爱吃肉,一次要吃十斤碎枣混十斤剁碎的生牛肉,外加一坛上好的兰英白酎,吃完气力百倍,真个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唤它都不停。下回有机会再找你一道。」   「我有个法子,教小娘皮和那把鬼刀分开。」他拍拍策影,神秘一笑:   「不过,得靠你二哥帮忙。你想不想听?」   两人布置妥当,胡彦之跃上马背,两腿一夹,策影掉转马头,小碎步往林中奔去。   碧湖原本便追得紧,不消片刻,双方已在狭窄的林道间遥遥相望。   胡彦之双手交错,自鞍畔擎出双剑,踮步打浪,策影越奔越快、越奔越快,炽电般的雪白长鬃迎风猎猎,劈啪劲响,犹如冲锋时高举的军旗旌尾!   林道狭长,不容万劫回转。碧湖停下脚步,反手握住石刀,由背后举至身前,刀尖直指林道,正对着急驰而来的策影!   「又来啦!」耿照小声道:「小心她的『不复之刀』!」   「放心好了。同样的招数,猪才会连上两次当!」胡彦之仅以两条腿跨住马鞍,放开缰绳,双手分持双剑,斜斜垂落身侧,纵声豪笑:「好兄弟,待会便瞧你的啦!」   策影虎虎喷息,不像寻常马匹般仰头嘶鸣,始终不发一声,烈电般的一只右目迸出怒火,放开四蹄,飞也似的冲向娇小的碧湖。每一落蹄,均刨地寸许,掀起滚滚黄尘,形影之巨、声势之猛,仿佛要将碧湖碾成肉泥!   一人一马眨眼已至十步外,林道宽约五尺,还不够一名成年人横躺,万劫刀固然难以挥动,胡彦之也没有跳下马背闪躲刀气的空间;十步一到,碧湖骤然睁眼,嶙峋的石刀一震,「嗤」的一声破空尖响,地上卷尘倏分,细细的泥灰中印出一条极宽极扁、快到烟尘来不及合拢的乳白刀形,飕地正中策影!   眼看马将对剖,策影忽往旁边一跳,肌肉纠结的马肩撞上林树,刀气削过鞍头,直奔胡彦之的腿胯!   胡彦之双剑交击,危急中往身前一挡,「铿!」一声龙吟激荡,双剑应声折断;他整个人往后一仰,猛被刀气掀下马背!   碧湖凝立不动,冷冷瞧着失驭的策影一路擦撞着林树,歪歪倒倒从身畔奔过——   忽然间,一人从马腹下钻出,牢牢将她抱入怀中,在着地的一瞬间及时翻转,没让小碧湖撞着地面;便在同时,策影交错而过,张嘴咬住石刀后的铁链,往烽火台的方向发足狂奔!   那人死命抱着碧湖,伸腿勾住林树。策影拖着石刀绝尘而去,两股相反的巨力一扯,碧湖的小手再也握持不住,虎口迸出鲜血,铁链脱手飞去!   「救到了……」耿照抱着她一跃而起,不顾满面黄尘,欢声叫道:   「我们救下碧湖姑娘了!」   胡彦之翻身跃起,也不管双手虎口迸碎、鲜血长流,一把挥开黄尘,大声问道:「人呢?有没有怎样?」耿照低头审视怀中的少女,回道:「昏过去啦。似是……似是无碍,只有些皮肉伤。」   胡彦之猿臂一舒,冲上去将两人抱住,眯着眼睛放声大笑:「干得好、干得好!好兄弟!哈哈哈……呸、呸、呸!恶——」不意吃了满口黄尘,转头一径吐唾。   尘灰飞散,三人都是黄扑扑的一身,碧湖纱布缠头,倒还罢了,耿、胡却有如扮戏文的丑角,均是苦着一张黄底白面,不见须眉,只眼眶、嘴缝、鼻孔周围等露出肌肤颜色。两人相对一怔,不由大笑。   耿照只觉平生从未如此开怀,碧湖是素昧平生,胡彦之也是素昧平生,却仿佛于这一刻间无比熟悉;自他幼年离开龙口村、来到白日流影城之后,这是头一次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林树间一阵沙沙风摇,策影巨大的身躯缓缓行来,闭着的左眼尚未结痂,步子却十分稳健,身后雪白的长尾不住轻扫,纵使满身伤痕,自有一股沉定内敛的睥睨之气,犹如林中王者。   胡彦之从腰后解下黄油葫芦,自饮一口,随手一抛。策影头颈不动,站得既挺又直,葫芦飞至面前,才张嘴咬住,仰头痛饮;喝了片刻,忽然一拱耿照肩头,长吻微伸,将葫芦朝他伸去。   「你二哥让你喝酒哩!」胡彦之微愕,旋又大笑:「它看得上眼的人不多,我也是头一回见它请酒。」   耿照哑然失笑,将葫芦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   那酒又呛又烈,简直像透明无色的水状焰火,一路从口腔烧至腹内,所经之处如无数把刀子攒刺一般,不由一颤,咳出大口浊气,咬牙硬说:「好酒!」谁知开声之后,喉中刺痛感大减,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他拭着嘴角大口喘气,每吞入一口新鲜空气,喉管至腹腔内都有变化,时冰时热、又痛又痒;呆怔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模样定然十分狼狈,呼的一声,抓头傻笑起来。   策影从他手里咬走了葫芦,依旧站得直挺挺的,自顾自的仰颈痛饮。   「其声如虎,不轻嘶鸣;其行如电,不轻放蹄。峙之如岳,停之如渊,不倚爪牙而啸深林者,谓之『紫龙』。」胡彦之接过葫芦,拍了拍策影:   「像你二哥这样,才能称得上是马中的千里之王。」   耿照一吐酒气,点头道:「做人……做人也是这个道理罢?二哥真了不起。」   胡彦之豪迈一笑,将葫芦递给他,径自从地上拾起两柄断剑,笑着说:「若非这对『狂歌剑』,只怕我已分成两半啦。这小娘皮好厉害的手段!」   耿照心想:「原来老胡的对剑名唤『狂歌』。他的外号,却是从剑、马而来。」   两人将昏迷的碧湖横放鞍上,牵着策影回到崖边,摇摇欲坠的烽火台中已不见苏彦升的踪影。耿照有些担心:「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胡彦之摇摇头:「姓苏的最是怕死,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见苗头不对便即溜走,此刻不知逃到哪儿去啦,你担什么心?」   耿照想想也是,赶紧奔到台后垂绳处。   崖下的黄缨一见他探头,气得破口大骂:「方才那柄大石刀突然飞了下来,『轰』的一声坠入溪里,真是吓死人啦!你在上头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玩意儿丢将下来,不用先说一声么?」   耿照心想:「原来它将刀甩下了山崖。」暗叹二哥灵性更胜常人,一边忙不迭地赔小心,一边缒着绳索下崖去,对黄缨道:「适才情况凶险,来不及同你说。这崖不太好爬,我背你上去。」   黄缨原本窝了一肚子的气话要发作,一听他如是说,怒气大大平息,白了他一眼道:「哼,马屁精!谁要你来卖好了?」一张粉嫩小脸却涨得红扑扑的,杏眼里盈盈有光,菱儿似的丰润小嘴抿着一抹笑。   耿照先将赤眼解在崖下,背着她爬上山崖,得胡彦之与策影之助,将染红霞、采蓝二姝及魏无音的遗体拉了上来。胡彦之不识黄缨、采蓝,与染红霞却有数面之缘,奇道:「二掌院武功超群,是谁将她伤得如此之重,居然昏迷不醒?」一旁的黄缨听见,捂住小嘴,忍不住「咭」的一声,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明目张胆地瞟了瞟耿照,满脸的幸灾乐祸。   耿照窘得脸红脖子粗,抓耳挠腮:「是……是妖刀所致。这个……说来可就话长啦。」胡彦之心觉有异,正想继续试探,忽听林间一阵蹄响,尘沙飞扬之间,十余骑冲了出来。   马上的骑士身披双扣布甲、腰系双铊尾带,布甲上缀着鱼鳞铁片,背着髹漆长雕弓,鞍头两侧各挂着一个同式的箭壶,繁缨饰马,蹄铁簇新。人人佩带长剑,手中攒着长枪,只差一顶护耳翻起、顿项披垂的缀羽兜鍪,活生生便是图画里奔出来的皇廷羽林军。   为首之人长枪一举,吁的一声,十几匹马一齐停住,显是训练有素。   红螺峪已是朱城山地界,再往里头走上七八里路,便可见白日流影城的外廓。这一队骑兵铠仗鲜明,想也知道是流影城的人马,胡彦之正欲开口,忽见耿照面色一沉,不禁悄声问:「怎么,这伙不是你们的人?」耿照默不作声。   那领队长枪一指,喝道:「这匹马是谁的?」指的居然是策影。   他连问三声,胡彦之只是抱臂嗤笑,也不答话。领队眉头微皱,单手握缰,冷冷道:「既是无主之马,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举起枪尖,大喝:「备索!这次别再让它跑啦!」左右齐声相应,声若洪钟,纷纷从鞍头解下套索,策马围了过来。   黄缨吓得粉脸发白,颤声道:「耿……耿照!这是怎么回事?」   蓦地一声烈咆,策影仰头长嚎,四周林叶被吼得飕飕乱摇,竟如深林虎啸一般!   骑队的十几匹骏马仿佛遇上了拦路虎,被吼得前脚一软,跪的跪、退的退,还有吓得人立而起、或要掉头逃走的。众骑士握缰呼喝一阵,才将坐骑安抚下来,模样虽有些狼狈,忙乱中却无一人滚下鞍来,迅速恢复了阵列,依然是一弯月形,散开来将耿照等人堵在悬崖边。   须知训练有素的武装枪骑队,只需一伍(五人)连辔,便足以对付一般的武林好手。锐利的枪阵无论合围或并进,配合马匹冲刺居高临下,杀伤力十分惊人;若再辅以弓箭,就算如胡彦之这等高手,万一不幸遭遇,孤身逃走或有一线生机,硬碰硬则万万讨不了便宜。   胡彦之眯着眼,单臂环胸,另一手抚弄下巴浓髭,似是在看笑话,心中却不无钦佩:「这些人的骑术堪称精湛,就连东海都督府的马军都无这般能耐。放眼东海,说不定只有镇东将军麾下精兵可比……奇怪!白日流影城是吃饱了撑着,没事练这等马军做甚?」   忽见那领队平举长枪,枪尖对正自己的鼻子,厉声道:「你!模样鬼鬼祟祟,非奸即盗!藏此好马,莫非是想做什么歹事?快将马匹献上,要不,绑你去见官!」   胡彦之闻言一怔,登时哇哇大叫:「去你妈的!这里忒多人,便只有我像贼么?」就着眼角余光瞥去,赫见耿照满脸真诚、黄缨娇俏可爱,如遭重击,抱臂阴沉道:   「哼哼,你们这些个眼残的,说了你们也不懂。这匹紫龙驹如此神异,谁能驾驭?天生奇物,何须人主……它,便是它自己的主人!」   耿照听他二人一来一往,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仔细聆听;听得片刻,才忽然抱拳道:「这位是多射司的葛家五郎么?小弟是执敬司的耿照。」   那领队掖住长枪,单手解下面巾,皮兜下露出一张与耿照同样黝黑的年轻面庞,细长的双眼炯炯放光:「你是耿家的么——」双腿略夹马肚,踮着光亮的铜镫策马上前,俯身低道:「你在这里做甚?这几位……是二总管的差使?」   原来这马队首领葛五义是龙口村出身,算得是耿照的同乡。   在家乡时,葛家的三郎爱慕耿照的姊姊耿萦,总是让五弟前来传话。耿萦年纪较长,通晓事理,知道葛家在龙口村坐拥良田数亩,决计不会娶一个破落军户的女儿进门,为免嫌疑,都让耿照去打发。两人说不上童年玩伴,却是自小便看熟了的。   耿照不愿对他说谎,只说:「这位胡彦之胡大侠,是观海天门鹤真人的徒弟,马是他的;马背上那位红衣女侠,则是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这几位姑娘是她师妹,都不是可疑之人。小弟正要领她们去见二总管。」   葛五义沉吟片刻,低声道:「这马呢?能留下么?」耿照老实摇头。   葛五义似已料到,只微微颔首,忽听远方马蹄声响,林后烟尘翻卷,似是阴霾涌至,依稀听得人喊马嘶,声势浩大,已算不清有多少骑。   「不好,是公子来了!」他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先避会儿,我来引开他们。」耿照会意,拉着胡彦之等躲进烽火台中。策影身躯庞大,幸而木台被万劫砸坏一角,门框碎裂,堪堪容它低头钻入。   葛五义纵马踩乱泥地上的足迹,指着另一头道:「黑马往那里去了,快追!」率先甩缰,往烽火台的反向奔去。众骑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片刻,也都策马追上。   突然间,林中冲出大队人马,服色与葛五义等相仿佛,却足有数十骑之谱,队伍前头有八名短后衣、双袍肚,头戴红缨皮鬃笠,外扎绿鹦短绣衫,衫中露出铜钉衬甲的武装侍卫,簇拥着一名锦衣玉带的白马公子。   葛五义等一见那公子到来,纷纷勒马让至一旁,就着鞍上垂枪俯首,齐道:「公子爷!」那公子看也不看,径自举目远眺,喃喃道:「怪了。方才声音明明是从这儿来的,怎么又不见踪影?」   身旁一名护卫听见,忙问葛五义:「你们先来一步,有见着么?」   葛五义垂首道:「没看真切,不过来时听见树丛摇动的声响,依属下猜想,约莫是朝那里去了。」   那公子闻言回头,白面上掠过一抹青气:「那你还楞在这儿做甚?还不快追!」不待左右答应,熟练地调转马头,马鞭一抽、马刺一蹴,胯下的雪白骏马跳蹄长嘶,飞也似的朝葛五义所指之处奔去!   他的坐骑远较诸人神骏,部属们一下子措手不及,片刻就被抛在后头。那八名绿衫侍卫赶紧策马直追,余人也不敢怠慢,呼喝声中,眨眼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漫天的尘沙飞卷。   「那人……真是一点儿都不爱惜马匹。」   清脆动听的喉音微带娇慵,黄缨、胡彦之双双回头,居然是染红霞醒了过来。   耿照一见她苏醒,喜动颜色,脱口道:「你……身子好些了么?」话没讲完,便已后悔。   只见染红霞身子一颤,雪靥微红,姣美的唇瓣却略显苍白,转过头去,低垂妙目,半晌才淡然道:「不碍事,多谢关心。」耿照无比尴尬,支吾几句,有些手足无措。   黄缨看在眼里,小小的心思里转过无数念头,故作天真状,拉着染红霞的手嘻嘻笑道:「红姊红姊,多亏这位胡大侠帮忙,咱们才能离开那个鬼地方。碧湖也给救回来啦,这位胡子大侠真是好本事。」   染红霞与胡彦之见过几回,虽不熟稔,也算是旧识了,颔首道:「多谢胡大侠仗义出手,染红霞感激不尽。」   胡彦之不敢失礼,拱手道:「二掌院客气。胡某也是因缘际会,糊里糊涂便遇上了,谈不上什么仗义。」转头对耿照道:   「你那位姓葛的朋友义气,只是惹的麻烦不小,恐怕要受我们连累。这大票人一路追去,沿途看不见马蹄痕迹,迟早要发现上当的。」   耿照早就想到这一节。只是他素来听说公子的为人,名马、美女若教他看中,只怕抬出二总管来也压不住,把心一横,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到流影城中。我家二总管手段厉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请二总管搭救。」   胡彦之点点头。「我猜他们很快就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两人以木材绳索扎成担架,让策影拖着魏无音的遗体上山。   耿照背着碧湖,胡彦之背采蓝;染红霞虽已苏醒,但那「牵肠丝」的毒性极其霸道,中和之后会产生强烈的倦怠与不适,黄缨中毒浅,一夜好眠体力尽复,她却是全身酥软如绵,提不起半分气力,姊妹俩只好同坐一鞍,由黄缨扶持照应。   「我听说独孤天威只有一根孤苗,年前还入京封了官。」走到中途,胡彦之突然问:   「刚才那位……莫不是独孤天威的宝贝儿子独孤峰罢?」   耿照点头:「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出身独孤皇族,流有白马王家的尊贵血统,是本朝开国之君、谥号「武烈」的太祖皇帝独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独孤弋号称「古今帝王武艺第一」,凭借着盖世武功开创帝业,在位才不到五年,却于北疆将平的前夕忽然驾崩,天下震动。因其子年幼,不足以指挥大军结束割据,群臣遂拥立其弟,时任大将军、中书令、北关道三府总制、征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独孤容继位,也就是日后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二十余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诸封国,奖农桑、开科举、兴水利、明吏治,白马王朝的基业可说是成于他的手里,百姓都说:「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敬爱之忱,可见一斑。   独孤天威的年纪比武烈、孝明二帝小得多,孝明帝时被召进宫担任太子侍读,叔侄俩虽然相差了十多岁,却脾胃相投得很;独孤天威整天陪太子习武狩猎,蹴鞠打球、投壶赌戏等,玩得不亦乐乎,居然也在玩乐中建立起极为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后,太子独孤英于平望都继位,年号「承宣」,即为今上。   据说孝明帝临终前曾说:「仲雷(独孤天威的字)贪好游艺,视兵家之事如田猎,所统如逾千兵,定要生乱,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亲政不久,想替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插从三品的「员外散骑常侍」一职,丞相陶元峥激烈反对,坚持不允;想替他弄一个奋威将军的虚衔过过瘾,谁知镇东将军慕容柔又搬出先帝来,一连上了几道奏折阻挡。   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火了,恶气无处发泄,灵机一动,将独孤天威封到东海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让他做无职无权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配有锐枪明铠的甲兵九百、仆役若干,的确不违先帝「不逾千兵」的圣训。   承宣帝登基七载之间,年年都召见独孤天威父子,赏赐无算,去年还封了个五品的「羽林中郎将」给独孤峰,恩宠冠于群臣。   自陶元峥死后,「丞相」一职不再升补,朝廷政务由三司六部分管,凡领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政务长官均可参与御前议事,直接向皇帝负责,王权大张。今日想封独孤峰一个年秩两千石的五品官儿,远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彦之啧啧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独孤天威的儿子,真是好大的威风!」耿照默然无语。一行人沿着小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见白墙黑瓦的高墙建筑。   还未叩门通报,身后忽闻轰隆蹄声,耿照等连忙避入道旁林中。只见大队人马扬尘驰过,朱漆重门闻声大开,众骑士马不停蹄,一路急驰而入,正是先前见过的多射司人马,葛五义也赫然在列。   门关上之后,墙内仍骚动不断,尖锐的马嘶、兵器碰撞声此起彼落;半个时辰之后,大门再度打开,一队骑兵驰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马,只是人数较先前少得多,约只十余名而已。   胡彦之投以询问之色,耿照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寻不到二哥,便将朱城山翻了过来,也绝不罢休。」果然过不多久,又有一队骑兵出城,坐骑后拖着绳网等捕猎重械,阵仗十分惊人。   「现在怎办?」胡彦之问。「杀进去?」   「等。」   耿照沉吟:「现在进城,必然惊动公子。先等他率大队出城再说。」   此际日影西移,已近申时。胡彦之透过树影观察太阳,皱眉道:「等他下山,天都黑了,这公子哥儿还出城么?」耿照想了一想,谨慎道:「公子爷时常夜猎,我见他对二哥的喜欢,一定会再出来找寻。」   胡彦之点点头,不再多说,找了个节瘤圆凸的大树底坐定,染红霞、黄缨也各自倚坐歇息;采蓝、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林荫草软之处。   策影的定性异乎寻常,一旦跪卧下来,便如一块黝黑乌亮的巨石,动也不动。鞍袋里还有干粮,众人配着酒水进食,倒也不甚难捱;只是染红霞始终没同耿照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愿在旁人面前说,还是无话可说。   耿照忍着情思起伏,静静观察城外人马进出的情况。   其间屡有骑队驰出流影城,却无一队回来,显然上头下了严令,没找到黑马不许回城。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流影城前六门洞开,独孤峰面色阴沉,率领大队人马奔出城来,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驰下山去;远远眺望,犹如一条蜿蜒细长的火焰龙。   耿照等大队去远了,这才上前叩打朱门,「砰、砰」两声,墙上觇孔探出一张黝黑的年轻面孔,胸口以上的服色与哨队相似。他举火下照,眺望一阵,忽道:「你不是耿照么?怎么搞成这样?」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这说来话长了。烦请代为通报二总管,说耿照有十万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为精警,眉头大皱。   「你带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们头儿说一声。」   耿照摇头:「何大哥,麻烦你,先与二总管说。」   那少年登时会意,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烦,你救得了我么?」耿照低声道:「不会有麻烦的,一切有我担待。」少年犹豫片刻,一溜烟下了墙台。   片刻,两扇钉满铜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队持枪佩刀的武装侍卫拥出来,将耿照、胡彦之等团团围住,其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彦之小声道:「看来你朋友还是卖了你。」耿照摇头:「本城戍卫归巡城司管辖,我逾时晚归,关条已经失效,按理他是该通报顶上官长。」   一名武官模样、身穿绢甲的中年人扶着腰刀,越众而出,肃然道:「耿照!你身为执敬司弟子,却放着二总管的差使不管,在外游荡了一日一夜才回,还带来这一干不明之人,是视本城规矩如无物了么?」   「弟子不敢。」耿照恭恭敬敬俯首,一一介绍了魏无音、胡彦之与染红霞等。那巡城司马正自惊疑,身后忽有两盏明灯行来,两名服色与耿照相似的高大少年并肩而来,其中一人亮出腰牌,寒声道:「二总管有令,让本司弟子速速去见,谁都不许阻拦!」   巡城司马倒抽一口凉气,为在部属前保住脸面,兀自顽抗:「耿照逾时未归,按规矩应由巡城司收押,交付都刑司审问。便是你们执敬司的人,也不能……」   发话的那名英俊少年脸露不耐,从怀里摸出一张关条,往巡城司马脚下一扔:「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二总管的亲笔,教耿照便宜行事,不受夜规节制。」   那关条上墨迹宛然,还未全干,显然是方才写就。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区区一介巡城司马,自然斗不过手把一城大小事的总管大人,他木然低头拾起关条,寒声道:「既然如此,人你们带走。其余可疑人等,且由本司押下,上禀城主处置。」   少年剑眉倒竖,睁眼大喝:「放肆!这都是二总管的客人,你是向谁借的胆?」众巡城兵被他吓了一大跳,矛尖几声磕碰,夜风里听来格外清晰。巡城司马双肩垂落,面色铁青,咬牙摆手:「你们可以走了。」耿照微微欠身,领着胡彦之等鱼贯而入。   那两名少年掌灯引路,看都不看耿照一眼。黄缨见他俩身材颀长,衣着体面、相貌俊美,原有十分好感,暗忖:「都是执敬司横二总管的部下,他们可比耿照好看多了。」见二人对耿照异常冷淡,又不觉有些气恼:「看不起人么?摆什么三白眼儿,哼!」   二少领有总管手令,所经之处无人能挡,自然也没人敢上前招呼马匹,高大的策影就这么随着队伍穿过亭台楼阁,一路进得城中。   胡彦之也不伸手牵它,并肩犹如老友逛街,不时与耿照指点谈笑,沿途十分引人注目。   来到一处偏院,少年双双停步,其中一人转头道:「这是二总管的休憩之处,牲口请暂停园中,勿入内堂。得罪之处,尚请胡大侠原宥则个。」胡彦之拍拍马颈,策影似是通灵,自行踱到庭院偏角,跪卧歇息,也不低头啃食花草,骄傲一如帝王。   胡彦之环视庭中,就着绣窗透出的灯光,却见院里小径铺石,夹道种满梅树,此时并无花苞,只余一排峥嵘墨干,枝叶经过细心修剪,不见寒日凌霜的赫烈威仪,倒觉得有些娇巧妍丽。园里遍植花团锦簇的绿绣球,两支石灯柱雕成瘦颈长鹤的形状,美则美矣,却有些闺阁似的小气家家。   绣窗里似乎还笼着藕色的薄纱帘子,胡彦之心念一动,登时恍然:「是了,此地约莫是横疏影的姬妾所居。他用过晚饭,便躲到这儿来大享美人艳福,不想却被咱们吵了起来。」他时常流连风月地,深深了解好事遭人破坏的那份扫兴,悄声对耿照道:「只怕……咱们来得不是时候。」   耿照伸指比唇,示意噤声。   那两名少年将他们引入内堂,果然是女子绣阁的模样,居中置了张全不相衬的大长桌,桌上堆满帐册书卷、图纸簿记,迭起来比一人还高,将桌后之人完全遮住,桌下只露出一抹栀子花似的明黄罗裙。   裙子的主人双腿交迭,裙掖里翘出一只小巧的鹦鹉绿绣鞋,鞋中未着罗袜,雪白的足背酥腻莹润,浑不露骨,更难得的是娇腴如雪面团子一般;未见玉趾,已知是只肉呼呼的香滑小脚,教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里,轻轻握着揉着,恣意品尝。   胡彦之吞了口馋涎,暗骂:「他奶奶的,这横疏影真他妈艳福不浅,藏得这般美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后女子忽然开口:「人到啦?」   一名少年俯首道:「是。」   她叹了口气,「喀」的一响,仿佛随手掷笔,绿绣鞋轻轻踏地,似是站了起来,只是书案迭垒,仍然不见人影。   窸窣一阵,一阵雪梅幽香随风轻漫,桌后转出一名襦裙半袖、绣绫裹胸的倦慵丽人,个头不高,身段却颇为修长,梳着蓬松俏皮的坠马髻,纤细的皓腕上佩着一只羊脂玉镯,肤质竟比镯子还要腻润。   她披着的半袖同样是明黄色的薄纱所制,更像是睡前闲坐的闺阁服色,见不得外客,因此更显得迷离动人。纱中透出一双雪藕似的白腻膀子,细细的臂围不露一丝骨感,薄雾般的丝纟间掩不住粉酥酥的娇嫩肌肤,触目只觉滑润紧致,似乎充满傲人的弹性。   女子的薄纱半臂里,仅有一件葱绿抹胸,沿边缀着艳丽的孔雀蓝,锦绫上另有银线绣样,然而裹着两团腴面似的饱满隆起,锁骨以下仿佛一只打横的大葫芦,双丸迭宕,肥嫩的乳肉雪呼呼地溢兜缘,柔软到了极处。   细瞧之下,才发现女郎有张雪白精致的鹅蛋脸儿,身形十分纤细秀美,削肩单薄、长颈如鹤,惟独胸前一对乳峰饱满柔软,绫纹抹胸的图样全被撑裹、满溢得变了形状,在灯影下浮露出惊人的起伏,抹胸上的精致绣工再难细辨;略一走动,那两只豆腐似的浑圆绵乳便颤忽忽地晃荡起来,望之令人目眩神驰,不忍须臾稍离。   她颈下裸露出大片胸脯,可能是在案头前久近油灯,娇嫩的身子不堪烘热,酥胸上布着一大片晶莹薄汗;身子一动,一滴汗珠便滑入了乳间深沟。只可惜乳壑被挤得太胀太满,中间竟无一丝缝隙,汗珠滑之不进,随着柔软的乳肉一阵晃荡,颤抖着滚到了抹胸边缘,「笃」的一下弹跳出去,溅开一抹液光。   胡彦之看得目瞪口呆,喉结「骨碌」一声上下滑动。女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径自落座,也挥手让众人坐下。一名少年奉上浓茶,她随手接过,以杯盖轻轻揭去浮沫,就着丰润的樱唇啜饮一口。   「这姬妾……真是好大的派头!」胡彦之心想,不知为何竟无一丝反感,只觉怦然。   女子穿着随意,却非刻意卖弄风骚,倒像某家的闺秀睡前夜读、房里却突然闯入不速之客,不怪小姐衣不蔽体,错在他们不请自来,从而一睹美人临睡前的娇媚模样。   她生得明眸皓齿,微微撅起的双唇饱满滋润,面孔看来十分年轻,腴沃雪白的胴体却充满成熟的魅力;无论是衣饰妆扮、房间布置,抑或额间淡淡的三瓣梅痕,在在说明她已不是十几岁的天真少女,只是拥有一张青春常驻的美丽面庞。   (若以年纪推算,她甚至可能是横疏影的元配夫人!)   白日流影城的三位总管都很神秘,据说出身都不怎么高贵,流蜚甚多,却都传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二总管横疏影是其中较为出名的,据说全城大小事都是此人说了算,掌权十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方,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稳了「东海七大门派」之一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风情,倒也不算怪事。   黄缨扶着染红霞坐下,胡彦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低头,与那两名少年同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过采蓝、碧湖,以及放置在门外廊下的魏无音遗体,这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二掌院,我以为我们一年见上一面,已属难能。」她淡然笑道:   「今日不知是什么香风,将你吹了来?难道是我家之剑,不入二掌院法眼么?」   「若非那把昆吾剑,此后恐无再见之日了……」   染红霞面色苍白,勉力一笑:   「……二总管。」   胡彦之闻言一怔,倏然睁眼。   (原来,大名鼎鼎的流影城二总管、朱城山上的第一把手,人称「暗香浮动」的横疏影,竟是……竟是女人!)   【第三卷:暗香疏影】第十二折: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横疏影倒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是么?好在二掌院历劫无碍,此后定然福寿绵长,也不是件坏事。」以盖缘轻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滋饱尖翘的上唇珠微抿着,贝齿似是轻咬唇瓣,一边徐徐饮下茶汤,雪酥酥的长颈喉肌一滑,连细小的吞咽声都显得斯文秀气。   「这位是胡彦之胡大侠吧?」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像是跟闺中密友闲话家常,就着摇曳的灯焰一瞧,宛若寒梅绽放,扑面仿佛荡漾着一片清洌幽香。「久闻胡大侠济弱扶倾,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义举,衬与宝马名剑,相得益彰,不愧是青帝观鹤真人的高足。」   胡彦之是老江湖了,自不会被几句恭维拍得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但横疏影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神色、目光无一丝逢迎谄媚,倒像是兴之所至,随口与朋友分享什么江湖趣闻似的,听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觉得怎么尴尬。   「二总管客气。」   胡彦之抱拳拱手,霎时收起逐目猎艳的轻浮神态,悄悄对眼前这名总管一城命脉的秀丽女郎留上了心。   横疏影瞥见采蓝、碧湖二姝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随侍的少年道:「锺阳,为这两位姑娘安排一间僻静的客房,拨几位能干的嬷嬷照看,速请大夫来瞧。切记:诊金、药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耽搁了救治良机。」   那被唤作「锺阳」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星,眉宇间隐有一股剽悍之气。他低头领命,出厅唤得几名司役抬来软榻,后头跟着三、四名身子壮健的中年仆妇。仆妇们轻手轻脚地将蓝、碧二女抬上软榻,朝横疏影一躬身,低着头鱼贯退出厅院。   黄缨虽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持不住,便以照顾二女为由,随众下人一并去了。   染红霞感激横疏影的体贴安排,起身欲谢,却让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回去。   两人把臂扣指,距离登时拉近,芳息相闻,吹鬓如柳;横疏影似无松手之意,径与她并肩靠头,模样十分亲热。「多……多谢二总管。」染红霞与她并无深交,平素只有公事往来,顿时颇不自在。   横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说得什么话来?莫说贵我两派同为正道,一向交好,便是陌路相逢,又岂能见危不救?既然到了姊姊的地头,暂且宽心住下,先把身子养好。有什么话,等明日睡醒了再说。」转头唤另一名随侍的少年何煦,让他吩咐厨房准备饮食,少时送入诸人房里。   染红霞沉默片刻,终于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樱粉唇微启,迟疑道:「二总管……」   横疏影闻声回头,明媚的杏眼微微睁圆,竟有一丝天真:「什么事呀,妹子?」   染红霞一怔,忽觉再生份下去,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犹豫了一下,改口道:「横……横家姊姊,敝门遭逢大难,众家师妹生死难料,我很担心。姊姊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断肠湖一趟,瞧瞧庄园里的情形。」   横疏影蹙眉道:「水月停轩怎么啦?来,快说与姊姊听。」   染红霞不由得点点头,将如何被妖刀万劫追杀、如何遭遇魏无音与赤眼,以及坠崖获救等情形,仔细交代一遍,只隐去解「牵肠丝」一节不说,对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黄缨、采蓝等均已不在厅内,她刻意避开耿照的目光,讲到坠下红螺峪时目光微略低垂,浓睫轻轻一颤,只说四人在崖下暂宿一夜,天亮时才发现魏无音已然辞世,而后遇上观海天门的苏彦升一行,再来便如胡彦之所见。   她说得有条不紊,嗓音清脆动听,只是受伤之后体力稍弱,说了一会儿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歇息。横疏影抬起眼来,视线越过大半个厅堂,忽然开口:「那把赤眼刀,如今何在?」看的却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低头道:「启禀二总管,便在小人的背上。」解下白布包袱,双手捧过头顶。横疏影点头道:「拿来我瞧瞧。」   忽听两人急道:「不可!」几乎是异口同声,浑如一人。   胡彦之一声嗤笑,看看染红霞,又看看耿照,不觉双手抱胸,饶富兴致。耿照自知失言,赶紧低头;染红霞面颊发烧,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朵红云,病容里别有一股娇羞韵致,更显明媚。   她见耿照低头不语,直把发言的权柄交给自己,知他无意说出当晚的旖旎情事,心中五味杂陈;但犹豫也只不过一瞬,她捏紧手心,定了定神,尽量把话说得平稳自然:「姊姊有所不知。当日琴魔前辈曾经说过,这柄赤眼妖刀淬有淫毒,对女子极为不利,一旦嗅着刀上芳香,便会成为刀尸,被妖刀迷去心神。」   横疏影听得一楞,不觉失笑:「哎哟,有这么厉害么?这简直是……简直是戏文里的鬼怪神通啦。」忽见染红霞神色严肃,全无戏谑之意,这才省起自己的失态,敛起笑容,碾玉珠儿也似的莹润贝齿不经意地咬咬下唇,端杯啜饮了小半口,不动声色地问道:「按妹子的说法,此毒似是对男子不起作用?」   当夜魏无音述说时,染红霞其实中毒已深,神智介于半梦半醒之间,当中许多关窍都没来得仔细聆听。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轻声道:「应是如此。」料想以他背了一整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响,此一推测该是有本有据,不算胡猜。   横疏影点了点头,似乎未注意到她的心虚,咬着唇微微侧首,片刻又问:「若贮于容器中,这妖刀的淫毒还能不能害人?」   这点魏无音连提都没提过——至少在她还清醒的时候是如此——染红霞全然答不上来,连忙轻咳几声,素手往几上胡乱摸索,仓促地揭杯就口,借机又偷望了耿照一眼;见他依旧低头捧刀,一动也不动,不似要出言喝止的模样,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容器若……若能隔绝刀上的香气,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横疏影点头道:「这就好办啦。」放下盖杯,遥遥吩咐耿照:「将我床头的琴取来。」   耿照初入执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听差,连这座小院外的圆拱门都没踏进过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却不见床头柜上有什么琴。横疏影也不生气,淡淡说道:「就是那个木盒子。拿到几上打开,先将琴取将出来。」   转头一瞧,果然床头处置着一只长近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耿照将木匣拿到桌上揭开,只见匣中贮着一具形制怪异的黑琴,琴身有如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枕头,两端圆鼓,中间曲腰微凹,与寻常琴筝都不相同。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还又伸出一片尾板,板上刻纹如羽浪起伏,末端像是翘起的雀尾;尾板下一只琴足,雕成鸟爪擒珠的模样。琴首处的「岳山」(琴头架弦处,是琴的最高点)呈宽阔的斧状,琴额(琴头)却沿着方正的外形刻出一只回颈闭目的雁鸟头部,髹满乌亮黑漆的琴身布满同样风格的阴刻鸟羽纹饰。   这具怪琴备齐了「首、翼、尾、爪」四部,通体竟是模拟一只敛翅栖止的雁儿。琴首的刀工虽然朴拙古趣,并不肖真,却能清楚感觉到这头大雁睡得正酣,黝黑的身躯似乎还在微微起伏,仿佛下一瞬间便会抖抖羽毛、睁眼鸣叫起来,形极简而神灵俱足,堪称大匠之风。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倒也听过「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类的诗句,一数黑琴琴面,谁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听染红霞道:「姊姊这琴好特别。琴上竟无徽钿,却要怎生弹奏?」琴上以螺钿镶嵌、用来标示音位的圆点,称之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银宝玉制作的。   横疏影未做答复,闻言只是侧首,嫣然一笑:「妹子也爱弹琴?」   染红霞自幼离家,被送往断肠湖习艺,终日练剑读书,别说是弹琴,就连烹饪女红也不会,猛被问得俏脸飞红,讷讷说道:「姊姊莫笑话我。我粗鲁得很,学不会这些风雅事,只是幼时在府中曾见过家人弹琴,所以知道一些。」   横疏影微笑道:「这种一足无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现今已没什么人弹奏啦!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儿的模样,有人称之为『伏羽』;据说琴面涂抹的灰漆里掺了特别的药料,琴弦一动,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金银花气味,又唤作『忍冬』,是昔日教我弹琴的老师所赠。我偶尔想念故人,搬来拨弄些个,改天再弹给妹子听。」   染红霞点头称是,想起外头对于这位横二总管的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惕,不再提及舞乐之事。   耿照听从吩咐,将那具奇特的古琴「伏羽」取出,小心翼翼地置于桌上。   横疏影遥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连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上锁头。」耿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负重一空,心中烦恼似有稍减,不由得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现。   横疏影看在眼里,转头对染红霞道:「妹子,你身上有伤,夜路又十分危险,不宜回转断肠湖。这样罢,姊姊派出两队快马,次第前往断肠湖,同时飞鸽通知左近武林同道,倘若妖刀仍在,我便立刻晋见城主,让他老人家发甲兵驰援水月停轩,剿杀妖魔;若妖刀已离去,便让马队保护贵派诸位师妹,暂且退至安全之处,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后。妹子以为如何?」   染红霞伤势不轻,元气耗损甚巨,自忖没有再战妖刀的能耐;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其它办法,只得点头:「如此甚好,有劳姊姊啦。」与胡彦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歇息。   横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对女子不利,妹子若携回水月门中,只怕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过我,不妨交由姊姊暂为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匠,精通锻冶,说不定能镇魇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异的法门。」   赤眼本不是染红霞之物,乃是魏无音临死之前托付给耿照的东西,她并无贪图之心,点头道:「都依姊姊。」胡言之听得一凛,暗想:「有这么大方?除非……那刀本就不是你的东西。」见横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无一丝异处,当下不动声色,与染红霞一起告辞。   忽听外头一阵骚动,有人大喊:「在这里!找到啦、找到啦!」脚步声、弓弦弹动、金铁交迸的声响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队人马涌进院里,盾甲相碰、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胡彦之笑道:「哎哟,打猎打到这里来啦?二总管,真对不住,这该是冲着我来的,我去瞧瞧。」没等她开口便长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厅门。   触目所及,只见小小的院落里挤满了张弓挺枪、手拿火炬的武装兵士,装扮与白天所见的多射司人马一般无二,只是离了马匹之后,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汉子摇身一变,又成了长枪步卒,数十人散成一个圈子,将角落里的策影团团包围,四角均有人手持绳网,网下系着铁球,一步步小心逼近。   院门之外,八名皮笠绿衫的跨刀甲士簇拥着一抬软轿,轿上踞着一名锦衣公子,双眉斜飞、鹰准薄唇,略显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骄悍跋扈之气,正是白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之子独孤峰。   胡彦之弯腰拂了拂庭阶上的尘灰,一屁股坐下来,咧嘴大笑:「喂!别说我没警告你们,惹火了我这位老弟,一会儿有你们苦头吃的。」众人回过头,见是一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邻近几名机警的立刻掉转枪头,明晃晃的刃尖将胡彦之环在中央,周身无一处可逃。   「你是什么人?居然潜入本城内院!」胡彦之只是傻笑,也不答话。   何阳走出厅门,遥遥对着独孤峰长揖到地,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启禀中郎,这位胡彦之胡大侠,乃是观海天门掌教鹤真人的得意弟子,行侠仗义、声名素着,广受东海武林同道景仰。胡大侠与几位正道朋友在二总管处作客,明日将晋见城主,只因今天来得有些晚了,尚不及与中郎引见。」   ——换言之,「观海天门鹤真人」是胡彦之的第一面盾牌,「广受东海武林同道景仰」是第二面盾牌,「明日晋见城主」则是第三面。除非独孤峰执意对上观海天门、东海武林以及自己的父亲,否则,今夜他便不能动上胡彦之一根毫毛。   胡彦之几乎要起立为何阳——还有在背后指使的横二总管——鼓鼓掌,心中暗笑:「好一个擅借虎威的女子!独孤峰得看天门掌教、东海同道,还有自己亲爹的面子,偏就与她扯不上干系。」   果然独孤峰微微一凛,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敛,把手一挥,撤了胡彦之周身警戒,起身上前打量他几眼,冷冷问道:「这是你的马?」   「不是。」胡彦之一本正经。「牠是我兄弟。」   独孤峰一楞,目中忽迸寒芒,拳头握紧,怒极反笑:「你敢愚弄我么?世上,谁把畜生当作人看!」胡彦之笑道:「世子这话却不尽然。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恣意驱赶奴役之人,相较之下,我同畜生称兄道弟算什么?」   独孤峰咬牙一声哼笑,慢慢说道:「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不说,只怕还要连累你师傅。」胡彦之故作惶恐,满手乱摇:「我……我哪里出言讽政了?你……你可别乱说话!」   独孤峰见他神情大变,心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厉之色,寒声道:「你方才说过『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奴役驱赶之人』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这话……这话到底是讽了谁呀我?」胡彦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能有谁?」独孤峰冷笑:   「能驱役人民的,只有朝廷!说这话就是讽政!」   胡彦之却一脸茫然,歪着头直掏耳朵:「谁呀?」   「朝廷!」独孤峰声色俱厉。   「朝廷?我说了朝廷什么呀?」   「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啊?谁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独孤峰气得七窍生烟,铁青着脸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声大吼道:   「是朝廷!是朝廷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你听清楚了没有!」   霎时间,整座院落里静得鸦雀无声,一干多射司的枪卫们愕然回头,睁大眼睛,除了晚风吹拂、炬焰烧窜的声响外,谁都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胡彦之「嘘」的一声,伸指往唇上一比,低声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且不说,只怕还要连累许多人。好在这里听到的也不算多,抄起刀子一股脑儿杀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独孤峰额角青筋未退,兀自胀红脖颈,怒不可遏;片刻才省起自己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若有哪个心怀不轨的偷偷报上镇东将军府或东海护军府,难保不会惹动父亲或外祖父的政敌,藉此大做文章,生出许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心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满背是汗,森寒的目光遍扫众人,不觉流露出一股杀意。胡彦之本是随口戏耍,此际却有些寒意,暗想:「看来,这小子竟是头青眼狼。不过是句玩笑而已,他却动了杀心!」   「这是怎么了?」   一声娇柔惊呼,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漫出厅堂,横疏影披着一袭玄黑大氅,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黑氅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将她腴润曼妙的身段尽皆掩去,却依然露出一双踝骨浑圆、肤如细雪的脚儿来,套着小巧鲜嫩的鹦鹉绿绣鞋,益发的娇妍可人。   众多射司的兵士们一见她来,先是不自觉地一楞,怔怔盯着那裸露小半截的雪腻足踝,满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纷纷低头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瞬息间,满院几十条大汉俱都俯首,犹如泥塑木雕,并肩齐列,一动也不动,风中只余「砰砰砰」的心脏鼓动声响,撞击之猛之剧,几乎能想象热血奔流的模样。   横疏影恍若不闻,小手揪着氅襟抵御寒风,另一只纤纤素手一挥,淡然说道:「这是我歇息的地方,谁让你们进来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枪骑队长不敢违拗,冲着独孤峰及二总管一躬身,忙率众退出院门,队伍井然有序,院中片刻无人。   横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这位胡大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们怎地动起手来啦?」独孤峰面色犹青,腾腾怒眉一下子还缓不过来,冷哼一声,摔开胡彦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个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头上,胡彦之倒也不想太让他下不了台,故意给推得踉跄几步,摸着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训我哩!让小人别乱说话,以免冒犯朝廷,落了个大不敬之罪。」   「那敢情好。胡大侠口没遮拦的,是该教训。」横疏影抿了抿嘴,自顾自的笑起来:「只是当今之世,天下太平,便是有人去报你出言讽政,官府多半不肯办;没凭没据的,回头就是一条现成的诬指之罪。升斗小民怕受牵连,官老爷们更加的怕。」   独孤峰闻言凛起,微一思索,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容色稍见平霁。   横疏影侧身一让,嫣然道:「世子,这位是水月停轩杜掌门座下高足,染红霞染二掌院。妹妹,快来见我家世子。」染红霞不爱应酬,勉强扶座起身,福了半幅,低声道:「世子安好。」   独孤峰盯着她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锐利的视线有如实刃,紧贴着她玲珑有致的胴体曲线,由上而下,丝毫无遗。一股湿粘冰冷的不适感仿佛沿着无礼的注视渗入骨髓,染红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额际如有无数针尖攒刺,一瞬间竟有些恶心想吐。   「染红霞、染红霞……染……」独孤峰反复念诵几遍,忽然抬头问:   「这个姓氏十分罕见,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你,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什么人?」   染红霞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微眩,忙伸手扶住镂空门扇,定了定神,低声道:「正是家父。」众人无不惊讶。   独孤峰双目一亮,又打量了几眼,见染红霞虽有病容,却生得一张雪白标致的瓜子脸蛋,双腿修长,身段玲珑浮凸,实是少见的美人,暗忖:「染苍群手绾重兵,做为先皇孝明帝的心腹,坐镇北关道多年,监视域外异族的一举一动,被誉为当世战神,原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想……他的女儿竟如此美貌!」   据说染苍群膂力过人,精擅马术,使一口五十二斤重的云头象鼻刀,杀敌直如切菜砍瓜,当者无不胆寒,瞬目便死;因战功彪炳,短短数年间,由一介冲锋队长升至骠骑都尉,所部均穿红衣红甲,自称「血云都」。   过去「血云都」乃是独孤阀麾下的精锐部队,比之西山韩阀的私兵「飞虎骑」亦不遑多让,都是昔日央土大战中威震天下的劲旅。染苍群的北关军继承了这支百战劲旅的番号,被誉为是当世精兵。   太宗继位之后,任命染苍群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防务。按照孝明帝的本意,异族慑于北关军威,已多年不曾蠢动,本想将他调回平望都述职,待得历练几年京中官场,便要擢升为大将军,官居太府,为皇帝总领天下兵马。   面对这军旅生涯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苍群却派出千里快马,上了道奏折婉谢。   折中写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普天之下能胜臣者,几稀;服冕庙堂、定谋擘划,则普天之下,臣能胜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执卫北疆,乞愿归老。」又说:「天下兵马,俱归陛下所有;三军将帅,皆是陛下指臂。太平之日,尚无四镇之用,须大将军何?」   太宗读完,命内侍将折子递给陶元峥看,笑道:「就凭这等见地,也够资格做大将军了。怎地这些人都不肯升官?」   其时陶元峥病疴已沉,行动不便,要坐在御赐的软垫长背椅里才能勉强看完,费力地说道:「苍鹰不轻易扑击,那是苍鹰的风骨。陛下莫忘了逐猎才是苍鹰的本性,若教示于笼中,岂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从此撤去大将军一职,不再设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余,这位一手建立起国家制度、满朝文武皆惧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长逝。陶元峥死后,太宗年年祭拜时都执弟子之礼,以追念少年时曾在东海老宅的书房里,与弟弟们一起听他讲授经义的往事。   太宗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观处。   镇南将军段思宗率大军南下,威服南陵道诸封国,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几场威吓性的小战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较之下,北方异族骁勇狞恶、直如鬼怪,曾经一路踏平碧蟾王朝的重重守关,一举毁灭了王都白玉京,各军闻之色变;后来,异族却莫名其妙撤退,各地军阀才得以松一口气。   按说北关道面临的敌人如此险恶,理应营城筑垒,坚守不出,但染苍群接任镇北将军的头几年,岁岁均冒雪主动出击,将王朝防线不断向前推进,盘据北关道外的异族残部捱不住雪灾与军队的双重夹击,最后被赶入更北方的诸沃之野。   染苍群更上疏征调北关道廿州六十五县的民夫,连同各军、各节镇的屯田兵共十万人,欲沿诸沃之野外侧的婴垣大山筑起坚城壁垒,以垣相连,依着山脊深林结成一道防线。   此举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有人抨击染苍群「驱民以死」,有人则质疑他怀有不臣之心,掌握了军队还不算,想藉此激起民怨、消耗国力,伺机图谋不轨。   「将军位极人臣,又拥重兵,为天下人所敬。」也有人劝他:「何苦多生事端,将自己推到刀锯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据说染苍群只是抬头盯着天看,什么也没说。   此事不只朝野议论,连太宗自己也犯疑。   前三年北关军主动出击,节节胜利,将异族势力驱赶进了诸沃之野那样的蛮荒地带,天寒地冻,生存更加不易,此际应该是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岂有不进反退,发民夫筑城抵御的道理?   最亲近无间的君臣二人在宫里辟室密商,屏退左右,谈了大半天,就连陶元峥也极力反对。   ——国家刚才安定下来,出兵南境及赏赐那些归降的侯国都花了不少钱,哪有余力再发十万民夫,去雪地里盖一道几百里长的死墙?城墙若能挡下异族铁蹄,还要那些个军队做甚!   瘦如墨枝的老丞相铁青着脸,额前垂落几络白丝仍不自觉,深恨自己难得走眼,偏生看错了个手握大兵的染苍群。   「他约莫是想要钱粮啦。也难怪,北关道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多待。」继位不久的壮年皇帝捧折沉吟,见他面色凝肃,似想打个圆场:「这样罢!再拨给他十万石的粮,武器、棉衣尽量供应,赏赐白银万两、锦缎千匹,封他……封他父亲一个正二品的金紫光禄大夫好了,你看怎样?」   陶元峥脸上罩着一层青气,骨节嶙峋的五指捏着扶手,椅上传来极轻极细的喀喀声响——如果那浑圆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苍群的头颅形状,说不定真会被老人不动声息地一把拧断。   「钱粮够多了,封官则不必。」陶元峥兀自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请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还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为免打草惊蛇,可让太子走一趟。」无视于皇帝的错愕,老丞相嘶声缓道:「明年上巳节过后,皇上再派太子动身前往射平府(北关道首治,镇北将军府所在地),多多送上金银珠宝,赐他剑履上殿、免贡不朝。往后经常赏赐,渐次增加;如此三年后召他回京,便可诛杀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幸好老丞相的谋划最后并未付诸实行。   第四年的秋后未降大雪,是难得的暖冬,关内正一片欢欣鼓舞、准备迎接来年正月时,五千名异族骁士突然杀出诸沃之野,意图斩关南下,重现当年一路踏平白玉京的惨剧!   北关军的先锋驻扎部队难以抵挡,死伤枕藉,退到一处去年才临时建造的关垒坚守,苦苦支撑十三日,终于等到了染苍群所率领的增援部队,经过一番苦战,终于击退鬼神般的异族蛮军。   战后派出侦骑巡察,才知三年来陆续迁到新占地囤垦居住的近百村落,共万余百姓,竟悉数被蛮军所杀,屯田牧场等付之一炬,百里之内渺无人迹。   「……蛮军善骑战,非天险不能坚守。」染苍群写奏折向皇帝报告:「婴垣山前后均为平野,进则深入密林大荒,难有尺寸之功;退则北关境内平履如夷,无险可据矣。臣年来与蛮军角争,即为此耳,非蛮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从此对染苍群更加信任。染苍群血战数年,又慢慢将防线推进至诸沃之野,朝廷拨款征丁,沿婴垣大山筑起关垒,费时十五年而略具规模,百姓都管叫「连城」或「婴城」,也有称为「染公城」的。   迄今染苍群仍在北境督建城墙,即使十年来异族未曾大举入侵,边境悄无动静,只余零星冲突而已,依旧无损于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形象。提起「镇北将军」染苍群,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说是当世无双的英雄人物。   听到染红霞自承是染苍群的女儿,横疏影、胡彦之等都不禁愕然。   厅中的耿照更是浑身一震,心想:「难怪前辈说她出身高贵,原来……原来竟是镇北将军的千金小姐!」忽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极其遥远。   那非是水月停轩二掌院与流影城的无名弟子之间的差距,而是天与地,云端与尘泥,贵族与贱民间的巨大鸿沟,非是一夜缱绻、片刻奇缘所能跨越。他想着想着,心中毫无预警地一沉,只觉得郁闷难解,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独孤峰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红霞当作什么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染姑娘脸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么?」染红霞恼他无礼,冷淡回答:「小伤而已,不劳世子费心。」   横疏影噗哧一声,掩嘴轻笑:「好啦好啦,先让人家歇息罢。世子想与染姑娘说话,来日还怕没机会么?你们不累,我都困啦!都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唤来何煦、锺阳,领染红霞等去客房休息。   独孤峰眼看今夜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马再怎么神骏,总要喝水吃草料罢?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厩,还怕你插翅飞去不成?」也随即离去。   耿照自知身份低微,二总管的偏院可不是他能久待的地方,躬身一揖,跟着锺阳等退出厅去。却听横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   耿照微微一凛:「待会二总管若问及妖刀,我该怎生说才好?」思虑之间不免有些踌躇,只得硬着头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染红霞步出院门之前,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眸中烟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心中一阵刺痛:「我若要损你名节,早先便说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放心罢,红螺峪……那夜山洞里的事,我决计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诸人,横疏影轻移莲步,修长的玉腿轮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地跨入门槛。   「把门关上。」她随口吩咐,径自回到堆满卷牍的案后坐下,提笔展卷,竟又批起公文来。耿照不敢轻举妄动,关好门扉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听候二总管差遣。   横疏影批了几份文书,翻过几页日帐,螓首未抬,慢条斯理道:「会磨墨不?」耿照赶紧趋前,拈起搁在砚石旁的上等松烟墨条,注水细细研磨。   横疏影随手批阅公文,支额埋怨:「都是你们这些个生事的。无端耽搁许久,我还有这么多要看哪!」说着轻叹一声,苦笑摇头,雪酥酥的细长粉颈在灯焰下分外腻人。   耿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执敬司中唯一一个对自己友善、叫长孙日生的前堂弟子,曾经教过他说:「如果遇到你不会、不知道的事儿,又或者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有句话万试万灵,十之八九便不会错。」赶紧低头,小声道:   「小人知错。」   横疏影听得一怔,失笑道:「干你什么事?哪儿学的这些个虚应故事!」   耿照自己也笑了出来,忽觉平日高高在上、精明干练的二总管,似乎也不是那样可怕的人,心情大为放松。他从前在长生园时,还不觉得二总管怎么厉害,横疏影偶尔会带些糕饼糖果之类的,与他边吃边话家常;那时只觉得这名美貌的大姊姊甚是可亲,许久未见,还会禁不住有些想念。   直到入了执敬司,才知「二总管」的权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绣花鞋底下,只消轻轻一跺脚,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几翻,那些平日威仪赫赫的家将们,在二总管面前头也不敢抬;她若说话的声音放轻柔些,恐怕个个会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二总管动了杀意。   横疏影不是镇日板着面孔的人,她时常笑,也很爱笑,但仅限于与「上头的人」言笑,指挥部属、交办事务之时,却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看在耿照这些底下人的眼里,无论她怎么笑意春风,在二总管跟前就是要谨慎小心,丝毫不能马虎。   如这般的自在笑语,自耿照来到执敬司后还是头一次。   横疏影信笔批点,随口道:「是我派你去断肠湖送剑,不想却遇上这等祸事,还差点丢了性命,也真是难为你啦。」   「小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说谎,老实地点了点头。   「真可惜。」横疏影笑道:「我本想开开眼界,一睹三十年前为祸东海的赤眼妖刀,偏偏它就是对付女人的东西。」   耿照不敢接话,唯恐她追问:「你见过中毒的样子么?不然怎么知道刀上真的有毒?」还好横疏影并未深究,隔了一会儿,又道:「魏无音前辈临死之前,将刀交给了染红霞姑娘,是么?」   耿照不爱说谎骗人,一时为之语塞,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横疏影又自顾自的说:「是了,染姑娘说过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给了她。」想了一想,低头振笔疾书,片刻便批好了几份文书。   耿照暗自松了口气,还在庆幸自己毋须扯谎,却听横疏影一边写字,一边自言自语:「琴魔魏无音是当年讨伐妖刀的英雄中,最后幸存的两个人之一。他若逝世,死前必定要详细交代对付妖刀的秘诀,以免妖刀重生之时,东海无人能制。他传刀之时,必也把这些都说给染姑娘知晓了……还有旁人也听见了么?」   「没……没有。」   琴魔遗言,确实只有一人得听,这倒不是耿照存心骗人。   「当时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还有你,另外还有薛采蓝、黄缨两位姑娘,是不是?」   「是。」   「这两位也没听到琴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心安理得。   「所以,魏无音把赤眼刀和对付妖刀的种种秘诀,全都传给了染红霞。而染红霞刚才,又把妖刀送给了我,这么说没错罢?」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要反复提问,点头道:「是。」   横疏影叹了口气,轻轻搁笔。   「你实在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耿照一楞,不知该如何接口。二总管只问了他三句话,他也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任何一句有关琴魔遗言之事,这样……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瞒?   横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轻叩桌面。   「悬崖下有四个人,可能在琴魔死前与他接触,接受赠刀。但这把刀无论送给了染红霞、薛采蓝或黄缨,都属于水月停轩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能害女子,那也不过是放入琴盒就能避免的事。染红霞轻易将刀给了我,要如何向水月停轩、向她师姊甚至师傅交代?」   「换过来想,她之所以如此干脆让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琴魔将赤眼妖刀给了白日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属本城,交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你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横疏影叹了口气,美眄流转,抬起一双水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浓又翘的乌黑睫毛被雪肤映得分外精神,刹那间,竟令人有些难以逼视。「如你所说,接受赠刀、聆听遗言的,只有一人。也只能是一个人——」   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美得难画难描,却令他寒毛竖起。   「那就是你,耿照。」   【第三卷:暗香疏影】第十三折: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耿照想起当夜,琴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老人嘶哑的声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东西么?)   横疏影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继续伏案振笔,偶尔伸手翻看卷宗,鬓边几绪发丝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颊透出淡淡的粉橘色泽,肌香温润,衬得肤如凝脂,几乎让人想轻捏一把,再将指尖凑近鼻端,细细回味。   她的心思耿照无从揣测,益发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随意说笑,还是真看破了手脚。僵持片刻,仍是横疏影先开了口:「我猜……魏无音前辈在把刀交给你的时候,也让你发了毒誓,不可轻易将秘密说与他人知晓,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帐目,随手又摊开了另一本,匆匆浏览两行,不由得蹙起蛾眉,低声喃喃道:「气这是谁写的注脚?一笔狗爬字!」笔往砚上一搁,支颐细读起来,一边屈着玉指轻印桌面:「研些朱墨来。会弄罢?」   耿照在堂前见过钟阳等伺候笔墨,连忙另起一方新砚,取出呈在锦盒里的填金腾龙朱砂墨,注水细研;又从笔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笔洗中润过,搁在砚旁备用。   横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贡墨,每半两要价纹银十两,墨条的身价竟是等重白银的二十倍。她每日批的文书迭满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条,有时遇着节庆、大比、召盟集会等城中大事,所费尤甚于此。   她拈笔蘸朱,就着簿纸疾书起来,细缕半袖的宽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鹤颈般的雪白腕子,笔迹虽然娟秀柔媚,咬着唇低头振腕的模样倒有几分火气。看来这文簿的主人处事马虎,着实触犯了二总管的逆鳞,朱笔所批肯定没有好话,说不定明天还要唤来责骂处罚。   耿照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看见如此模样的二总管,忽觉她连生着闷气的样子都十分可爱,一点都没有平日的迫人威仪,反而像是待在闺阁里细语旺念着日常琐事的邻家姐姐。幼时总盼着她带糕饼糖果来长生园、与他一边吃一边说话的情景,彷佛又重到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骂,也就是一句话而已,又何必问我『是不是』、『好不好』?」念头一起,一股久违的觊亲切切之感油然而生。迟疑片刻,小心道:「琴魔前辈临终前,是将赤眼刀交给了我。」   「我就说嘛!」横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来,旋又低头继续办公,彷佛此事无关紧要,也只能够边写边聊。「是了,琴魔魏无音在三十年前,乃是消灭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说了妖刀重生,只怕此事不假。」   最困难的部分一说出口,耿照压力顿轻,眼见横疏影并未积极追问,益发觉得安心点头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杀人也是。我亲眼见过,这倒是不假。」便将魏无音曾经说过的,关于妖刀的特征、性质、附身条件及因应之道说了一遍。   他天生谨慎,对于「夺舍大法」一事,以及染红霞中毒失贞一节始终小心回避,不露口风,对魏无音口述的部分,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着说着,横疏影不觉停笔侧首,咬着丰润的唇珠静静聆听,始终不发一语。   待耿照说完,她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啊,真是惹了个大麻烦。」眼中却无责备之意,眸光盈盈,无奈里依稀有几分爱怜横溢,像是姐姐看着捣蛋闯祸的幼弟、既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耿照心中伻然一动,又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低声道:「小人知错。」   横疏影不禁莞尔。   「你哪里知错了?还想着要算计我呢!有没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接口。   「魏无音临死之前,把这么重要的讯息托付给你,自是希望全东海的武林同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教妖刀杀了个措手不及。」   横疏影眯着眼舒了个懒腰,犹如猫儿一般,口丰满的胸脯不住轻晃,颐起一片诱人乳浪。   她十指交缠,柔腻酥白的手背托着腮帮子,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旧像猫,犀利的目光一把攫住耿照:「你自觉身分低微,说出去没人肯信,没准还要惹上麻烦。所以说给我听。希望借我的口将消息散播出去,取信其它六大门派。是也不是?」   耿照被说破心思,不敢抬头,这回连「小人知错」都不好意思说了。   横疏影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   「我真想扇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训你一顿,偏生你的顾虑却有道理极了,一点都没想错。」她轻咬着丰润的唇珠,沉吟片刻,才摇头道:「萧谏纸望重武林,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誉,他传信东海各大门派,警告妖刀将于近日重生,人人都当他年老糊涂,背地里取笑。连萧谏纸都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迄今仍无定见,罕有地彷徨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与其警告,不如点出源头,让六大门派自己发掘,更能取信于人。据说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祸,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异门』一支,这些妖魔鬼怪本是薮源魔宗的余孽,其中干系千丝万缕,说有勾结也不奇怪。」横疏影沉吟道:「妖刀之祸平息后,东海六大门派联合起来,一口气剿灭了狐异门,作为惩戒。近十五年来,已罕有狐异门人在东境活动的消息。魏无音前辈有没有说,关于这一次的妖刀重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为?」   耿照摇头。   「这可就麻烦了。」横疏影咬着嘴唇蹙起蛾眉,不觉轻叩桌面,似乎陷入长考。   「唯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将琴魔遗言传诸东海。以断肠湖及灵官殿的情况来看埋皇剑冢姑且不论,其余三大剑门都有见证妖刀之人,许缁衣、鹿别驾更是门中首脑,应能明辨真伪,做出因应。」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之中,就只剩青锋照、赤炼堂两家还未曾与闻。无论是萧谏纸亲自出马,又或者许缁衣、鹤着衣出面疏通,说服两家总比说服六派来得容易。   「我会将赤眼刀交给更合适的人,譬如萧老台丞。若观海天门的鹤真人,又或指剑奇宫的韩宫主有兴趣,交给他们也无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你可知道,三十年前,东海三大铸号里,并无一家叫白日流影城?」   耿照愕然摇头。   「距今约三十多年,远在妖刀作乱之前,东海最负盛名的冶工门派名叫『玄犀轻羽阁』,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历代均任东海的冶金官,为央土的王朝管理东境采铁冶金事务。纵使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年来,执东海铸冶牛耳者始终是玄犀轻羽阁的门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剑冢」也一样。无论央土政权如何转换,埋皇剑冢始终是天子埋剑、祈求武运趣的祭台。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土地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林门派。   「就像埋皇剑冢那样。」耿照低声道。   横疏影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道:「玄犀轻羽阁历史悠久,甚至见证过第一次的妖刀战争,他们能利用极其珍贵的奇物『天瑛』,铸造出举世无匹的神兵利器,连青锋照、赤炼堂都难以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庞大、兵器如此精良的火工大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武林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么?」   「嗯。」她细声道:「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兵器,甚至是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彷佛说着不着边际的神话传说,耿照却听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横疏影眯着猫儿似的美眸,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卷入风暴,重蹈当年玄犀轻羽阁的覆辙。妖刀赤眼绝不能留,须立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东海七大派的盟会,承认魏无音把所有关窍都告诉了你。」   她咬着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着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彷佛此事就此议定,不容抗辩。结果虽不满意,看在符合她胸坎儿里那小小利益的份上,勉强还能接受。   耿照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许你说」,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道:「那……妖……妖刀怎么办?」   「傻瓜。」   横疏影拈笔低头,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算无遗策的横二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它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   她趁着蘸墨的空档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丝顽皮戏谴。   「自然是你的染红霞染姑娘呀!还能有谁?」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着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里回荡着空洞洞的旷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后,她还处理了一阵子的公事,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疼,难受得紧。   横疏影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的小腰拧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这绝不是镇日抱着闺房绣墩足不出户、即将错失青春尾巴的少妇,应该有的弹性与柔软度。   可以想象她在床第间曲起长腿、扭转腰肢之时,成熟冶丽的胴体足以拗成各种难以想象的惊人角度,绞着、拧着、谄握着嫩膣中硬挺滚烫的雄壮阳物,裹着温腻的浆水,为男人带来不可思议的擦刮快感……   以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人来说,她对自己的胴体感到十分骄傲。   放眼武林,不是每个习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红霞那样天生丽质,同时兼具高明的武功与柔媚的曲线,更多的是在艰苦的锻炼过程中失去了女子独有的窈窕,被迫以发达的肌肉粗厚的肩颈,以及鼓起结实的腰腿等与男子一争雄长。她时常想象她们揽镜自照的模样,心中不无慨叹。   想到染红霞,还有适才耿照胀着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横疏影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系并不单纯。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连貌似粗豪的胡彦之也瞒不过。   以染红霞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着微妙的迟碍之感,分明是破瓜不久的微兆……是耿照盗了她的红丸么?水月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贞操,以两人身分之悬殊,却又如何能够?   荒唐。横疏影轻叩桌面,抿着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觉得其中诡密重重?   「荒唐。」她轻声呢喃着,秉着烛台走进了内室。   这里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唯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落门帘之后,便无受人窥视之虞。内室里除了绣墩镜台、屏风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舒适的乌木牙床。   横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单衣、肚兜等拾到一处,在梳妆台下轻扳几下,「喀」的一声低响,翻开一方小小的夹层屉柜,取出一只乌木小匣打开。匣中的青紫衬缎上,嵌着一张脸谱也似的奇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美丽的木纹外彷佛上了层雾润润的精制蜂蜡,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致的肌理,与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沈也更细腻,彷佛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直保持在「活着」的那一瞬间。   制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横疏影过惯了豪奢日子,甚至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珍贯木料,其中却无这般轻薄坚韧的质地。面具厚只分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小、厚度的纸片或布疋,虽然不到「重」的地步,刹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觉——   那是戴在脸上时会觉得安心、彷佛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感觉。   面具雕成一张细腻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与精致的面刻相比,上额两鬓却大刀阔斧,极端豪迈地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狮鬃;粗暴狂乱、犹如树根般的鬃毛贴着鬓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似的奇异斑痕。   ——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是这般模样罢?   横疏影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颐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上剥制而成,如蜡尸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觉得可怕了,人就是这样,时日一长,什么都会习惯的。   面具额间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只竖起的眼睛模样,眼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表号纹,模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她记得当时自己双手抱肩、簌簌颤抖,奋力抵抗着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冷水气。那是她平生第二次,那样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望着她,眼洞里射出两道凛冽寒芒,彷佛她瑟缩在单薄湿衣下的诱人胴体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盐腌尸殍更加珍贵可口。她生平头一次——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觉得自己最骄傲的胴体在男人眼中一无是处,心中最后一处可以依恃堡垒终于崩溃。   「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着,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隔着眼洞为她抹去泪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着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的淡淡腐朽……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横疏影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来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着四条比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铜管,管上的雕纹与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环,连结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环的高低。   她拿起铜管轻晃着,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拨,按照记忆将表面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连结着管中的细小机簧,一旦未照步骤开启,又或以蛮力破坏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水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当中卷起的菉草纸滚烂销毁。   「喀答!」一声脆响,横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的小轴如画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草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纸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迹:「琴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泄漏。赤眼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会,以便定夺。」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草纸笺末端印上「空林夜鬼」四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笞中,「喀答」一按,铜管表面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又回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方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园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荫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横疏影从不敢掉以轻心,披着大氅立在镂窗后头,静静等待。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曾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彷佛想为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着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何寻你?」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尖喙上方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的冰冷无情。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于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着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产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错觉。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鬓仆役……通通都别接近。地点越僻越好。」那人不理会她的软弱挑衅,背负双手,缓步雕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她尖声惨笑着,笑到颤抖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分外凄厉。「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着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问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   横疏影揪着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颤抖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运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庞大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牢记「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着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多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鹰都要来得巨大,尖锐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在横疏影看来,它随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肢,那是轻易便能抓起一头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着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小的凳子上一样,踞着庭石振翅摆头,横疏影忍着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特别发达,就着月光暗影看过去,觉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的东西。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心,让她在戴上那张「空林夜鬼」的面具时,觉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她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着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自己说,直到发顶没于窗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消有这张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呜声旋绕,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林叶沙沙动摇。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   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耿照睁开眼睛。   漆黑的大通铺里,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觉到掌心透出的那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声此起彼落着,空气里充满浓重闷湿的男子气味,彷佛兽褴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两端有门,分列于两侧的靠墙长卧铺,一侧从前门延伸到后门来,另一侧却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椅之类的物事;后来约莫住得挤了,便将六条破旧板凳并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平的「床」来。   耿照年资既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来也渐渐习惯。   板凳床挨着墙,离地又近,透着一股阴冷的霉味。夜里无论是谁起床解手都得经过,有时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碰着板凳脚,那些个年长的弟子抬脚便是一踹,啐痰咒骂。刚调到前堂时,耿照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发恶梦啦?」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语。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十分狭小,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眠,并无摇头转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那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着嗓子低吼道:「肏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一声试试!」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二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起头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里是我?是日九那厮捣乱!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老人,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最高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傅出风声,说他今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二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巴结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着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好了,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星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平望都做官。家里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里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   鲍昶蹙起眉头,犹豫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们俩都出去。」众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文景同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狠地撂话……气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倒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   耿照还待分辩,被唤作「日九:「长孙胖子」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裹着棉被的身躯更显臃肿,趿着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掀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着披衣行出。   他双目渐渐习惯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见长孙日九裹着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失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观星斗。   「还发恶梦?」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耿照瞪大眼睛,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着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色泽细白,又与山下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日九眯着小眼睛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过了一会儿,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猎户自酿的,说是用糯米蒸熟了,掺几味炮制过的熟果做曲。滋味还不坏罢?小心点喝,别以为没啥酒味儿,后劲可厉害得很。」   横疏影遴选所部的标准相当严格,除了家世背景,读书写字、骑射武艺等自不在话下,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表堂堂,丝毫不逊于指剑奇宫的择徒条件。放眼当今执敬司里,唯二不符合标准的,只有耿照与长孙日九。   耿照虽有张天生的娃娃脸,可万万称不上俊美。   他个小结实,寡言、木讷,不爱交际,就连长年待在洪炉边所造就的黝黑肌肤等特质,都像极了铸炼房里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的权贵少年们最最看不起的类型。   而长孙日九的情况则比耿照更加凄凉。   他进流影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办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眼,劈头扔来两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两件的扔。   「自本城有『执敬司』以来,没用过你这样的货色。」老差员乜着他哼笑:「劳您小爷的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把您的龙体给塞进去!」领他前来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里投来无数轻蔑目光。据说日九也跟着呵呵傻笑,将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怀里,什么话地没说。   这个笑话流传许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两个月内,已在不同场不同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   「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问。   「花钱买呀!」日九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一百五十两进流影城,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等他们确定我里外一个子儿都没有,找了个借口吊起来狠打一顿,往后就安生啦!谁也没再打过我的主意。」   长孙日九在执敬司没什么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对眯起的凤眼几乎不见眼瞳,不管什么时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背还得踩小马扎子,稍微跑得远些,立刻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去掉了半条命。   武的不行,长孙倒写得一手好字,还能打算盘。每月前堂关帐前,长孙总会消失几天,然后才又红光满面的出现,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神神秘秘笑着,绝口不提内情。   关于此人的来历,众人都说不清。他自称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诸侯、穷山国长孙氏出身,说话却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任谁听来都像是瞎扯的鬼话。他的名儿里似有个旭字,执敬司的老人故意戏耍,将「旭」拆成日九,当作绰号叫着玩儿;「日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发音,与「入狗」无异。   耿照弄懂后颇为不豫,倒是长孙本人一点也不在意。   「人家说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他耸了耸肩。「在这儿讨生活一点不难,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一律说『小人知错』。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们去,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寒夜料峭,两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壶传来传去,不觉喝完小半壶。   「对不起。」过了许久,耿照低声道。   「啊?」长孙日九接过陶壶,愣了片刻会过意来,摆了摆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烦,几时还看黄历挑日子?说白了,二总管派你去断肠湖那种好地方,你竟敢夜不归营,听说带了几个漂亮小妞回城,还摆了巡城司一道……你小子这般轰轰烈烈,我们只能在这儿穷嚼蛆。别说文景同,我都想找点什么事儿,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苦笑。   长孙一把抢过陶壶,笑得不怀好意。   「别想白喝,这酒里我动了手脚。」他手摇溺壶,说得一本正经,扭动的大白被筒活像条胖毛虫。「本山人只消念个咒,尊驾满肚子好酒即刻变回原形。我尿足了两天才有这么一大壶,你小子可别糟蹋啦。」   耿照抱着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没怎么蓄力,仍揍得长孙弓成了一只活饺子。月下两人各自弯腰,咬牙不敢发出声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浑身大颤。   最后,耿照还是把在水月停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其后遇上胡彦之、两人携手制服万劫一事也未曾遗漏;除了在红螺峪里与染红霞的旖旎情事之外,可说是交代得最为详尽的一次,较横疏影的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孙日九边喝边听,不知不觉干掉了一整壶,啧啧称奇,片刻才道:「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东西?难怪你小子发恶梦。」   长孙猜错了,耿照想。尽管睡得很晚,其实他一夜无梦。   想着想着,面色不觉凝肃,望向远方渐渐浮白的山棱线。   ——什么都梦不到,正是他恶梦的来源。   耿照向来多梦。   来到流影城后,他时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酸痛,彷佛梦里的那些追逐、砍劈、刀光剑影……都是真的,以致脱离梦境多时,仍在肉体上留下印记。有时七叔教的打铁诀窍太过艰难,一时三刻学不来,却能在一觉后忽然贯通,有些七叔明明未曾传授,只是依稀在梦里见过,一学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与「夺舍大法」或妖刀相关的事,但脑海里却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万劫肆虐过后的血海惨状异常清晰,还有碧湖那雪艳到了极处的诡丽身形,怎么也挥之不去,彷佛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可恶!」   耿照抱着头,屈膝颓然坐倒,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长孙,不想再独自守着「夺舍大法」的秘密,以及那种如海一般无边无际、无所着力的无力感……   长孙日九只看他一眼,忽然倒头侧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圆滚多肉的背门对向了他。   「你……」黏腻的咕哝声似有些温湿酒意,自称南方侯爵之子的北方少年蜷起身子。舒服的睡姿几乎让人误以为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水打湿的杂草野地,而是铺着厚厚兽皮的柔软床垫之类。   「……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左右时局的大人物罢?那种事留给上头的人去做就好,用不着我们出头。」   「我……」   「就算妖刀大杀四方,排队也轮不到我们去死。你觉得,妖刀会杀到龙口村这种乡下地方的机会有多少?」   耿照一凛,忽尔无话。   「剑能杀人,豆腐则不,你会不会说豆腐比刀剑无用?」长孙日九背对着他嘟旷着,舒服得卷成了一整团。「无用之用,也是一种用途。掺和菜蔬煮一锅清汤,刀剑比不上豆腐——妖刀什么的,自有那些个大人物担待,你小子只管照看你阿爹、阿姐,其它就甭操心了。」   「你说的「无用之用」,也包括「夺舍大法」么?   (琴魔前辈舍命托付的,岂能说不管便不管?这一切……没你说得那么容易。你要是知道真相的话,就……)   耿照正想开口,又被长孙日九的惺忪睡语打断。   「别,什么都别说。」他嘀咕着,声音渐渐沉落:「这样明天二总管问起来,我就不用说谎了。我当豆腐当得很开心,一点儿也不想有什么出息,你小子也一样,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姐。」   ——阿爹……和阿姐。   ——我都同二总管说了,她还问什么?   ——就算要问,又怎么会是问你?   耿照满心疑惑,身旁却已传出如雷鼾声。长孙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于长孙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只是多睡一时半刻,长孙日九也绝不放过。   【第三卷:暗香疏影】第十四折:烹割有道,响屟凌波   白日将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执敬司是城中抠机,天未大亮,寝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锣叫唤。   耿照与长孙日九没敢等到锣声大作,补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寝室里迭被换装、梳洗干净,往膳房帮年长的弟子如鲍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众多,每日一睁眼便有数千张嘴等着要吃,光膳房就有十几处,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数百人同时开桌用餐。铸炼房的工匠学徒、巡城司的精甲驻军、直属世子统辖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处吃饭;城主、城主夫人、世子,以及总管院里又各有专门的内膳,可说是规矩繁复,千丝万缕。   执敬司是内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铸炼房那样,一开就是几百人的伙,但求吃饱,不辨精粗。通常执敬司的弟子们都在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用饭,吃用比照王侯藩邸的庄客家人,也有讲究。   耿照、长孙穿妤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几次,漱去嘴里的酒气,搓搓冻僵的双手。快步来到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   这「琼筵司」顾名思义,就是个专办筵席的单位,总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厨工杂役,统一采办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大膳房里灯火通明,十余名厨子正挥铲吆喝。三倍于这个数字的灶鼎中窜出茫茫水雾,数不清的下手杂役在热气蒸腾间交错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里无一物不在律动、无一处不发出声响,明明没有门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却怎么也渗不进这里。残料的生青气息与油爆的熟食香味恣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强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欢这里。   离开打铁洪炉之后,只有每天来打饭的半个时辰里,他才稍觉得精神。   一名切菜小厮见二人行来,破口大骂:「肏他妈的!执敬司都是饿死鬼么?还没天光,赶着来领祭品啊!」长孙笑道:「是啊,都记得留你一份,晚点儿一起吃。」小厮咒骂不绝,披汗的油亮面上咧开一抹笑,满口的烂黄板牙。   世上若有比铁匠更暴躁粗野、目中无人的,也就只有厨师了。   备餐时,琼筵司上下活像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咆哮,头一回听到可能会吓破胆子,但耿照却非常自在i仕这里,无论烧好一钟姜豉烧肉,或将装在皮囊里的菰米揉搓脱壳、煮成香滑的雕胡饭,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存在过就会留下痕迹,与穿着整齐、逢迎戒慎之类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里烧好的菜肴用大盆盛着,并置于边角的一张大方桌,桌旁的大灶顶上,热腾腾的粥锅兀自滚着,骨碌碌地翻腾着雪色的珍珠浪,浆滑液涌,米香扑鼻而来。   耿照从竹篓里拿出洗净的碗碟在长桌上排好,长孙却走向一座顶箱立柜,随手打开橱门。柜中成组成组的堆放着餐具,形色不同,连件数都不一样,与篓中的食器大相径庭,其中有漆有瓷,有镶铜、镶象牙的,明显比竹篓所贮高贵许多。   像何煦、钟阳等担任「三班行走」的高阶弟子,终日跟在横疏影身胖,权力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还大,他们的饭菜通常由下一级的弟子负责准备——但鲍昶、文景同等老人绝不会亲自盛汤打饭,层层相因,最后全成了耿照与长孙日九的活计。   而长孙日九只消看一眼当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记住每天该替哪些人准备膳食,又有哪一人要服侍二总管用餐。负责高阶弟子膳食的两年多来,长孙非但不曾出错,就连钟阳爱吃夹有枣豆馅的天星糁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细的芹芽鸠肉脍等微妙细节,全吾拔得一清二楚。   只要当月轮到庚寅房备膳,三班行走们无不吃得舒心,鲍昶等也就特别好过。   耿照与长孙打好饭菜,忽听身后一人吆喝:「喂,执敬司的!」正是方才那名切菜小厮。他双手圈嘴,隔着大半个膳房,凶霸霸地吼道:「过来!」   两人对看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所有人都放下手边工作,集中到那厢去了。长孙小眼微眯,拿手肘轻撞他两下:「瞧瞧去。」耿照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过去。   此时早膳已然备妥,各灶次第熄火,只余菜盆上热气蒸腾,不复那种白烟飞窜、伸手不见五指的奇景。   旭日升起,小厮们灭去照明的灯火,初阳洒入四面挑空的厅堂,反在内里投下大片阴影。师傅们解下油腻腻的裙兜擦手,众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着汗湿的短褐单衣扇风……他处,这天兴许才初初开始,琼筵司的大膳房却已打完一场硬仗,光影之间涂布着战后稍息的疲静与寂寥。   角落里并排着几具七尺来长、三尺来宽的大型石槽,犹如墓葬用的石椁,槽下四角悬空架起,堆满了燃尽的柴薪,火苗已然扑熄。石槽似乎久经熏烤之后,还放置了一小段时间,底部焦黑的炭渍虽延伸至椁槽四面,但靠近时并不觉得炙热,石制的椁盖上也无热气。   那小厮咧开黄牙,嘎声笑骂:「来呀!又不是要烹你们,没用的东西!」周围的杂役们一阵轰笑,粗言恶语此起彼落。   长孙日九打量着石槽,抓抓头问:「这是什么?」   小厮往他脑门揍了一记,呲牙咧嘴:「不识货!这是『棺材羊』!老泉头舍你们的,真是糟蹋了好东西哩!」   长孙被揍得缩起脖颈,雪雪呼疼,众杂役大乐,哄笑不止。   「老泉头的手艺,你们这些贼厮鸟尝得起么?我呸!」小厮抠抠牙缝,笑得一脸坏:「别说俺欺负你,你把这盖儿掀起来,俺就舍你一块!怎样?」   「闭上你的嘴,孙四!吵什么吵?」   大膳房的管事郑师傅一挥杓,周围的厨工们纷纷闭嘴。   他高举左掌,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解下油腻的裙兜,毕恭毕敬地走到砧台前,向着一名低头操刀的厨工长揖到地:「老泉头,看样子石釜退温啦!您老要不瞧瞧?大伙儿都盼着哩。」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他便是老泉头。」不禁多看几眼。   那人身形颇高,手脚如猿,骨架较寻常人粗大,只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偻。打扮与其余厨工并无不同:汗湿的短褐,油腻的破旧布鞋,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肤深如重枣,细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间,才会虬起一绺一绪的肌肉线条,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盘根老树。   此人是白日流影城的三总管,姓名已无人知晓,城里都管叫「呼老泉」或「老泉头」,来历不明!起码耿照没听说过——只知十几年前被延来为城主掌杓,独孤天威一吃成瘾,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里的三总管。   纵使世人早已见怪不怪,但独孤天威让厨头做王侯府的七品总管,当时朝野是有些议论的。   耿照随日九进出膳房,也不过是两个月来的事,并未注意埋头烹饪的师傅。想来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负责烧菜给城主吃,或曾多次过眼也未可知,今天总算认得了这位名闻遐迩的「老泉头」。   吁老泉将切细的韭泥同腐乳调入酱中,端碗回头,只见他生得深目高吁、鼻似鹰勾,紫红瞳中依稀有一抹绀青碧色,披散的头发微卷,色带暗赤,宛若陈年梅干,一看便知有异族血统。   据说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盘据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许特征,呼老泉的先祖或许出自西境。   耿照终于明白,昔年的非议从何而来。   碧蟾王朝亡于异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华化为尘埃,央土残破,百姓深恨异族。据说北关道的守军一捉到异族之民,一律开肠剖肚,绝不令其速死,可见仇恨之热。若无圣上回护,独孤天威岂能明目张胆地封一个外族做总管?   呼老泉端着酱碗行来,厨工纷纷让道,又忍不住伸颈踮脚,唯恐漏看了大师的出手。   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试试石槽顶盖的温度,点头:「行了。」声哑如磨砂,字音难辨。原来他喉间有道暗红伤疤,长约四寸,几乎横过整条脖颈,将突如核桃的硕大喉结斫成两截;很难想象受了如此重的刀剑伤,竟还能存活下来。   「郑师傅见他点头,如释重负,忙指挥两名壮硕的厨工,一人抓住一边石槽盖,殷殷吩咐:「气老泉头这道『棺材羊』,阙盖淋酱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你们要一口气将盖儿揭开。记住,别挡了老泉头的光!」   将羊片儿置入石槽时,厚逾寸许的石盖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抬起,然而石槽紧密并列若要抢在掀盖的瞬间浇入酱汁,决不容四人分据四角,挤得摩肩擦踵。   那两名胖大厨工神色紧张,听呼老泉低喝:「开!」忙用力一掀。   谁知石盖挪开两寸,「轰!」又落下来,满槽白烟冲天窜起,湿烫的水气不住喷出,触体如灼!两名厨工慌忙退后,被热气喷到的手臂肌肤顿时泛红,直如熟虾。   郑师傅气急败坏,遮着头脸想逼上前,边唤左右:「盖……盖起来,快盖起来!哎呀,釜温已泄,坏啦、坏啦!」呼老泉一把拉住,摇了摇头:「别忙,来不及啦,这釜不开!」随手一推,石盖「轧」的一声重又阖起。   便只一霎,鲜浓的肉香四溢,随着蒸腾的热气充塞厅堂。   耿照不喜羊膻,却忍不住歙动鼻翼,只觉这气息既香又浓,光用闻的便能想象那股膏融脂润的油嫩香滑,彷佛一口咬下,软腴的肉条迎着牙尖一陷,便有无数肉汁涌出……   「这……这是羊肉?」他推了推日九,一脸茫然:「怎地半点膻味儿也没有?真有这种羊!」   长孙日九掐着脖颈猛吞唾沫,凄然摇头。   「你别问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认了,死都要尝尝。」   石釜陡被盖起,热腾腾的鲜味逐渐消淡,众人无不死命闻嗅,满面于思。郑师傅心痛如绞,彷佛连骂人的力气也被抽干,频频摇头:「可惜……哎,真是可惜了!」   呼老泉面无表情,哑声道:「白烧也有白烧的好处。放凉了再吃,也是滋味。」   郑师傅一愣,失落的表情稍见平复:「是么?原来也有这种吃法儿。」心想这烂烧羊肉须趁热才软糯可口,做成凉菜难免显露羊肉自身的膻气,大违常理,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想着想着,心思又落到釜里的烧羊上头,扼腕之色尽去,不觉露出一丝微笑,索性多叫上几人,便要揭开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厨工挤在三尺来宽的石槽两头,都快没落手的地方了,情况大是不妙。忽听迫:「郑师傅,小人还有些力气,不如让我来罢。」众人讶然回头,开口的居然是耿照。   杂役们见他个头不高,又穿着执敬司特有的齐整衫袍,怎么看都不像是干粗活儿的,纷纷讪笑:「执敬司的贼厮鸟顶屁用?」   「得了吧!小心扭了你贵少爷的贵膀!」   「一会儿压得肉泥也似,俺怕见了馋!」   「别逗了吧你!」连黄板牙杂役孙四都忍不住调侃。   耿照一言不发,走向旁边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瓮。那瓮高约半身,圆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双手合围还宽,说是水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瓮口平平提起,右手托住瓮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松,卓臂稳稳将水瓮举至头顶;瞬间全场鸦雀无声,静得彷佛连针尖落地都能听见。   郑师傅猛一回神,大是兴奋:「老泉头!这小子有两膀气力,让他试一试罢?」   呼老泉「嗯」的一声,指着石盖,对耿照说:「一次全掀开,面儿越大越好。」   耿照点头,放下水瓮,活动活动筋骨,抓着石盖用力一掀!   水气窜出的瞬间,呼老泉酱碗一泼,「滋!」窜起大片烧烟;原本空气里的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才又更强烈地冲上来,羊肉的鲜甜、膏脂的滑润,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酱油豆豉的香气,紧紧抓住众人的心思。   热气散去,槽里置着两片对剖的羊片——就是将全羊去掉头尾四肢、从中剖成两丬的意思——烧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层淡淡的琥珀色,彷佛是摊成了两大片的酱烧蹄膀。   这道「棺材羊」与北方酒楼常见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类,都是加料白烧的做法,将洗剥干净的羊片儿用宽竹篾子撑平,就像腊鸡、腊鸭一般,特别之处在于使用传热平均的石釜烧上一夜,烧得骨酥肉烂、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胶凝如酪,锁住肉汁,入即化,毫无羊肉的膻骚。   呼老泉起出羊片儿,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叶长刀,拆骨卸肉,将剔下的酥烂肉条平放在砧上,唰唰几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块,表整丁方,不住颤动的切纹间缓缓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却不怎么渗油。   「耿照从小玩惯了劈柴游戏,瞧着不禁佩服起来:「快利本一家,这几下明明不怎么快捷,劲力却无丝毫浪费。手起刀落,肉里的汁油未出半点,当真厉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烂的烧羊却软嫩不堪,难以下刀。这老泉头的刀上功夫,恐怕胜过自己千百倍。   郑师傅将羊肉分下,耿照捏着油润的肉块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觉皮酥弹牙,软嫩中仍有嚼劲,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浆,浓厚的肉味渗入口腔,满嘴都是甘甜肥润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绵化,偏又能嚼出一丝丝的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烧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头趁开盖时釜压一泄、热气上冲的当儿浇入酱汁,冷热一激,酱汁巧妙渗入烧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酱味与膏油肉汁交融渗透,又比一般酱烧来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尽,频频吮指,忽见长孙坐在一旁,双手揣在怀里,面色十分阴沈,不禁皱眉:「莫不是吃坏了肚子?」长孙缓缓摇头,低声道:「一没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没嚼开,拇指应该还在。」   老泉头拆完了整片,大膳房无论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块,连角落里一名矮小少年也没漏掉。他面色焦黄,瘦得浑身皮包骨,头发、衣衫格外骯脏油腻,但破孔间露出的肌肤又极是白惨。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里,一旁觊觎已久的孙四夹手抢过,忙不迭塞入嘴里,雪雪呼烫,还故意吼他:「你傻啦?连菜刀也不会拿,学人家吃什么!滚一边儿去!」众人都是一阵笑。   「那是谁?」耿照悄声问。   「你真以为我有过目不忘、过耳不闻的本领?」长孙日九正自郁闷,勉强瞟了一眼:「上个月新来的。听说是饿倒在山脚下,老泉头给捡了上山,姓名问不出来,脑子多半有些毛病。孙四他们都管叫『阿傻』。」   耿照见少年缩回角落,低声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长孙阴沉沉地望着手掌,神情肃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争。你是有心事的专家,你说了算。」   耿照掀盖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别大块。他将吃剩的肉分成两半,一半安慰了长孙受创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里。   「谁知耿照才转身,孙四又将羊肉抢了去,塞进嘴里,嚼得汁油四溢,手指耿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执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杂役们有的笑、有的嘘,闹作一团。   忽听郑师傅一声大喝,持杓猛敲:「吵什么!」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他抬起下巴,遥指着阿傻:「阿傻,你过来!」   阿傻似未受过这般注目,吓得打颤,畏畏缩缩上前。   老泉头面无表情,厨刀一挥,随手割了块带皮羊条,递给郑师傅。   郑师傅把肉塞在阿傻手里,大声道:「这间厨房里的功夫,你们要用眼睛学,用心学;最重要的,是要用舌头学!」指着砧上的酱羊肉,对众人说:「这是老泉头的妤意,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个个都给俺吃!把味道牢牢吃进嘴里、吃进肚里,吃进骨子里,往死里记着;将来有一天,就能烧出这样的味道!」   膳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余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这些在流影城里被踩在最底层的、终日粗野愚笨的厨工们,在这一瞬间,突然都变得滦沈内敛,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像狼一样贪婪地记着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因为那是在他们之中的极少数,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的重要依凭……   少年呆望着手里汨着油汁的肉条,良久,倏地浑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张嘴大嚼起来。   老泉头平日不轻易炮制名菜「棺材羊」,昨晚二总管已差人来交代,城里来了水月停轩的贵客,城主可能会连开午宴、晚宴,让琼筵司先行准备。   耿照与长孙在大膳房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鲍昶等前来用膳,正自犯疑,忽见一名同寝弟子匆匆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快……宣德厅……集合……」远方依稀有铜锣声响,那是执敬司独有的召集令号。   耿照与长孙交换眼色,拔腿朝宣德厅的方向奔去。   厅内,百余名弟子各按职级分列,服色划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只有耿照二人最不称头,位置恰恰就在门边,两人轻手轻脚挨近镂空的门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所幸前排也无人注意。   横疏影亲点的书斋行走共有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轮值,故称「三班行走」。其中两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处理文书,两人则跟在二总管身边,听候调遣。扣除夜班补眠四人,以及善政堂里的两位值差,能奉召而来的随班行走至多不过六名,此刻却是十二人齐至,以何煦、钟阳为首,分站主位两侧。   当值的司徒管事点齐人数,转身走入后进;不多时,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厅堂,垂帘微揭,一双小巧的淡紫绣鞋跨过低槛,裸露的一小段酥腻足踝犹如雪砌,说不出的玉雪可爱,竟是横疏影亲来。   众人一齐躬身,横疏影云袖一挥,当是回了礼,随意落座。   「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环视,清脆动听的喉音回荡在厅堂里。   「众所皆知,东海三大铸号的竞锋之期将至。本城忝为东道,执敬司更是城中颔首,须得妥善置办、务求善美,以免贻笑大方,坠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威名。」   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铸号,每年均于上巳节(一月初三)前后举行竞锋大会,各出器械,论断铸造优劣,胜者可独揽朝廷的军械承造,为平望都的羽林军、札关道的精锐部队等铸造兵器。   这「三府竞锋」是经朝廷许可的兵锋比试,埋皇帝冢、臬台司衙门等甚至派要员参加,三十年来从未间断,乃东海道的年度盛事,广邀天下英豪、刀剑名家与会,已非单纯的竞锋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锋照与赤炼堂便支应独孤阎军用,一时传为美谈。青锋照精于花工巧造,赤炼堂掌握流邹江的漕运命脉,原料取得便利,两家于铸造量大质优、规格统一的刀剑上,已有百数年经验;为朝廷制作军器一事,实不作第三家想。   白日流影城开基不过半甲子,却另辟蹊径,专为武林名家铸造兵器,一剑须历时三、五年而成,价抵万金,成品无不称手,甚至能辅助发挥本门武学的威力,相得益彰。另于奇门兵器的铸造设计之上,流影城亦有过人之长。   虽未赢过「三府竞锋」大会,近十年来,流影城于会上接头的生意,获利未必便逊于青、赤两家。全因横疏影眼光独到,不但避开了承制军械的激烈竞争,更利用竞锋展示所长,逐渐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正所谓:「气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碧水长。」时至今日,江湖名侠若无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剑,不免大失身分,恐为识者笑。   「三府竞锋」至关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轮回朱城山做东道时,更是白日流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横疏影的个性,绝不会为了这种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训话,无端浪费时间。   耿照正觉奇怪,忽听她话锋一转:「……眼下距锋期不过月余,诸事繁忙,千头万绪,我书斋里的工作已应付不来。因此,与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后,决定再擢用两名新的随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斋,毋须轮值,便宜行事。明确的职务区分,待锋会之后再做调整。」   行伍里掀起一阵小小骚动。开春以来,关于擢升的流言传了再传,都听得不新鲜了,眼下终于是揭晓的时刻。   鲍昶挺起胸膛,左右投来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五味杂陈,不一而足。   横疏影接过司徒管事递来的一封签条,低声问:「是这两个没错罢?」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见机极快,十慌不忙道:「小人们研究文档,考核能力,的确是这两人最为合适。还请二总管先过目,再行定夺。」   横疏影摇摇头:「不用,你办事我一向放心。」打开签条,清了清喉咙,朗声念道:「庚寅房长孙旭,穷山国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数、文书娴熟,入城六载,言行忠谨堪付重任,于兹荐用。」螓首微抬,遥遥投来一瞥,似是打量片刻,淡然说道:「准。」   「多谢二总管。」司徒管事团手作揖。   众人一阵茫然。「长孙旭……那是谁啊?」   半晌才有人省觉,失声脱口:「是日九!」   「啊,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个日九?」   「全执敬司只一个日九!」说的人气急败坏,也不知慌什么:「没听管事说么?是老鲍房里的日九!」   被点名的人只怕错愕更甚。   长孙日九瞠目结舌,口水差点没淌下;偶一抬头,才见前排转过一张灰败面孔,鲍昶咬牙切齿,投来一双恨火熊熊的目光,彷佛瞪着什么骯脏物事,恨不得将日九一身的白肉给绞出油来。   横疏影接着念:「庚寅房耿照,王化镇庶民,中兴军之后,入城十二载。此子臂助义盟,奋不顾身,嘉其忠勇,于兹荐用。」喃喃低问:「便是昨夜救回染二掌院的那一位么?」语声虽轻,前排却清晰可闻。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转,心下雪亮。无论二总管问什么,便只有一个答案。   「是这个孩子。」老管事双手团抱,微微弯腰,模样不卑不亢。   横疏影满意点头。   「就这么办。众人便散了罢,各自忙去,切莫浪费晨光。」   满厅轰应,弟子们秩序井然,鱼贯走出厅堂。   她翩然起身,顺手将签条折了三折,收进腰带褶里,悠然道:「长孙旭速往善政堂,即刻起归严管事所辖,凡事听他调遣,不得有误。」美目流沔,忽然闪过一抹狡黠,神情笑非笑:「至于你,耿照。你跟我来。」   想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横疏影的安排。   前朝举人出身的老管事司徒显农都六十了,长年为痛风所苦,几乎不值夜班。昨夜染社霞等入城时,司徒管事早已返家歇息,从时间上推测,他对水月停轩一事根本无从得知。横疏影不过随手写了封签条给他,两人临场发挥,做了台即兴的好戏。   耿照跟在她身后约五步之遥,两人在内城弯曲的廊庑间快步行走着。   适才在大厅,横疏影不经意间显露的调皮不过一瞬,随即恢复成平日那副淡淡然的疏冷模样,甚至有些刻意为之的生硬。「我去晋见城主。」朝会结束,她匆匆撂下一句,裙翻如舞、绣鞋细碎,恍若飘梅砌雪,眼看要一路漫出宣德厅去。   「让属下陪二总管同去罢?」钟阳快步跟上。   「不必。」她并未回头,脚步似有些烦躁:「你自忙去,我带耿照就好。」   耿照犹记得走过他身畔时,那两道乍现倏隐的凌厉目光,俊朗的眉目一瞬间纠结起来,瞧着竟有些狰狞。耿照虽无长孙日九过目不忘的本领,但猜也猜得到,今天该是轮到钟阳担任二总管的日班行走。   「小心照看二总管,莫出纰漏。」钟阳咬牙切齿,五官分明的俊脸上隐有青气。   耿照不确定谁比较需要被「照看」。入城十二年来,他从没晋见过城主,只远远看过那一乘众人簇拥的金顶彩轿,以及周围始终不绝的笙歌伶舞。   事实上,「白日流影城」是朱城山顶这一片广袤城寨的统称,兵营、锻冶作坊……以及城中要人的府邸等,合称「外城」,周围设有砖墙木栅环护,但随着建筑物的次第增加,也有未设城栅之处;只有供城主居住的内城是不折不扣的石造城池,昔日乃独孤阀据以俯视东海太平原的要塞之一,因由独孤阀的累世家臣闾丘氏督建,又称为「闾城」   长宽各约两百步的石城,即使以百年前的眼光来看都不算大,此城最特出之处在于「高」——光是城墙就超过七丈,其上另设有女墙、箭垛、望楼等,四方形的长柱城体远望如塔,尖端插入白云山岚,黑黝黝的矗立在群落之间,无论身在白日流影城的哪一处,回头都能望见那剑一般的乌黑城塔,压得人心头一窒。   耿照随着横疏影的脚步,依着闾城远远近近地绕了一周,走向城后的富丽庄园。   独孤天威从来不住闾城。   说穿了,百年前为军事用途所建造的石城,住起来又阴又冷,一点也不舒服。被封到朱城山来的头三年,据说独孤天威一直住在大总管闾丘贯日的府邸里,直到闾城后辟建的庄园大略完成,才又搬回内城。   这十年来,城主的私人庄园不断扩大,或做修缮、或盖新搂、或置花石,一年到头都没停过。耿照走在错综复杂的廊庑间,只觉这段路似乎走得比外城还久,方向难辨;忽然眼前一阔,总算摆脱了举目尽是低檐镂窗的幽暗景深,长廊的尽头通往一处四合院,奇的是院中并无庭石花木等,而是一大片的清浅水面,宛若池塘。   仔细一瞧,水底下高高衢低低地布着无数错苗落阴影,似是铺得不平的方形地砖;水面上竖起无数木雕偶像,刻成乐工舞伎的模样,也有划船驰马的,精细到连核桃大小的五指拈花都雕刻分明,衣袂飞天、眉目宛然,刻意地不髹漆彩,显露出的美丽木纹却更添古趣。   长廊尽头就停在水池前,廊板伸入水中约四尺,板下似有拱桥般的半拱支柱,做成了码头的模样。   水池中央矗着一座飞檐高亭,四面挑空,垂着重重藕纱,风吹纱摇却未飘起。纱后的藕色人影不住晃动,传出莺燕般的银铃笑语;偶尔迸出一两声清脆的钟磬响,其声虽然悦抖动听,却是凌乱破碎,不成乐章。   耿照看了两眼,似乎那磬音一响,池面上水花四溅,其中几具舞俑小人便开始转动起来,才发现木俑的膝、肘、肩、腰等各有活动关节。只是亭中的磬音断断续续,小人稍动受即止,无甚出奇。   他没来过这片禁园,却也听执敬司里的老人说过,城主以千金的代价,向东海覆笥山四极明府之主逢宫求得一纸蓝图,聘请湖阴、湖阳两城的巧匠百余人,耗费三年时间,盖了一幢乐舞自生的奇妙建筑,号称「响屟凌波」。   逢宫位列东境儒门九通圣之一,精通术数,拥有「数圣」的美名。   据说他隐居在四极明府中不问世事,专心追求阵法极致,或依遁甲、或排机关,一阵备完又觉不足,便再补一阵使臻完美;如此反复多年,覆笥山里阵法密布,层层相因,竟成一座巨大的阵图。好事者传言……此山不仅飞禽走兽有进无出,就连云雾山岚都长年被锁,绝不散逸,整座山隐于雾中数十年,附近耆老多不识山形。   城中诸人冲着「千机阵主」逢宫的威名,将这神秘新屋传得神而明之,不想蓝图比建材人工都贵的「响屟凌波」,竟只是一座静池小亭而已。   横疏影在长廊尽处停步伫候,见左右无一名近侍婢女,不觉蹙眉:「人都上哪儿去了?」清了清喉咙,隔着池塘水面,朗声说道:「执敬司总管横氏,求见主上。」喊了几声,忽听哗啦一阵泼风辔,亭子正面的藕色重纱掀了开来,一大片温热的白雾满泄而出,亭中笑语顿失遮掩,益发传得肆无忌惮。   横疏影敛衽垂首,福了半幅,低声道:「快给城主行礼。」   耿照连忙跪到一旁,恭恭敬敬磕头。偶一抬首,突然傻住。   白茫茫的热风消散,亭中数十名美女,赤条条地拥着一名腰阔如熊、浑身白肉的中年男子。   他身下非是软榻椅凳,而是四名十五、六岁的稚龄少女并肩趴跪,将浑圆弹手的紧实臀股高高翘起,并戌一片峰峦起伏的舒适坐垫;椅背也是由四名女子并排而成,但清一色都是二十出头的成熟女郎,胸前异常饱满,八只硕大绵软的雪白乳瓜连缀成一片,男子闭目倒卧,肩背软软地陷入丰腴乳肉间,光看就觉得无比舒适。   耿照并不知道,这香艳已极的人肉座椅有个名目叫「云上烘」,意思是说一坐上去舒服至极,飘飘欲仙像上了云端一般。   「云上烘」由十二名女子组成,以特制的器具让美女或坐、或趴、或躺,不必多费力气,才能让坐的人感觉舒适愉悦,各部位都有讲究,如:臀股坐垫必须兼具柔嫩与弹性,以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健美少女为佳;椅背宜择沃乳,大小形状必须一致,乳蒂须细小绵软,勃挺之际不能大过一枚黄豆,方能坐得舒适。   男子所用的「云上烘」,乃精挑细选的极品,这四名美艳女郎不仅胸脯硕大、形状划一,而且天生乳首微陷,便是充血时也不明显,枕之甚美,连一丝刮磨也无。这「云上烘」还有另一种玩法,可挑选四名哺乳的美女充作椅背,平日多多喂食杏浆、乳饴、酥脂等,置身其上,侧首吮的、随手掐的,全都是香滑乳汁,滋味妙不可言,又叫「香雪酪」。   能得有这般排场,此人自是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了。   亭中除了「云上烘」,歌姬、舞伎,甚至侍女也一丝不挂,其中说不定还有城主大人的宠妾。耿照不敢多看,双手伏地,余光所及,只有身前的雪纱裙裾之下、那双小巧精致的淡紫绣鞋。   独孤天威一见横疏影来,似乎大是高兴:「你来得正好!我才说呢,这一帮小妮子差劲透啦,逢大师设计的亭子如许巧妙,她们却都玩不好。」口吻轻浮,一点儿也不像一城之主。   横疏影身子一巅,裙摆微微晃荡,似乎极尽忍耐,连语声都绷得有些不自在。   「启禀主上,昨夜城中发生大事,请您屏退左右,再容我细细禀报。」   「那些事你作主便了,我不爱听。」独孤天威兴致勃勃:「欸,你快来!这『响屟凌波』建好以来,还没让你试过哩!这些歌姬舞伎笨死了,弄了几天也弄不出一只鸟来,我正唤人找你去。」   「逢大师身价不凡,岂能没有名堂?主上且再试一试。」   她声调变冷,显是想起索价千金之事,益发恼火。把钱花在这种无用的地方,只是增加推动有用之事的困难度罢了——以独孤天威的挥霍成性,这方面横疏影恐怕有切肤之痛。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请主上……」   「够啦,我不想听!」亭中哗啦一声,似是打翻了什么物事,独孤天威的声音倏地严峻起来,周围的姬妾侍女遂不敢言笑,场面一瞬间沈静下来。   横疏影的纱裙颐动着,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惶恐或是愤怒。   片刻,居然是独孤天威先打破了沉默。   「你旁边那个是谁?眼生得紧。」   「启禀主上,这是执敬司的弟子耿照,是昨夜之事的目证……」   「行了。」独孤天威的声音听来不怀好意:「总之,是重要的人罢?」   「是。」横疏影木然道:「我带他来,便是让他向您禀报昨夜的事。」   独孤天威笑了起来。   「那好。你现在乖乖褪了衣衫,过来跳支舞。要不,我叫人杀了他!」   耿照猛然抬头。   亭中的独孤天威拈着唇上黑须,笑得得意洋洋,彷佛耍赖得胜的孩子,眼看胜券在握,恨不得立刻手舞足蹈起来。横疏影俏脸煞白只咬着丰润的唇珠簌簌发抖,笼在袖中的纤纤十指掐握,捏得指节微微泛青。   ——城主是认真的。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一刹那间,耿照突然如此感觉。   横疏影咬着嘴唇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主上不过是想看支舞,何必杀人呢?多煞气呀!」她笑意娇憨,连口吻都酥腻入骨,彷佛化不开的糖膏。「喏,我就跳一支哟!跳完了,主上就要乖乖听小影儿说话,好小好嘛!」   独孤天威大喜过望,连连拍手。   「妤!小影儿依我一件,我也依小影儿一件。」   横疏影解下御寒的大氅,随手交给耿照。   耿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见她侧腰弯身,轮番勾去了淡紫绣鞋、细雪罗袜,露出一对丰腴晶莹的白腻小脚儿,脚底板与踝骨处都是带粉酥色泽的淡淡橘红,嫩得无一丝硬皮粗痕;足趾平敛,既有婴孩的浑圆腻润,又有成熟女郎的诱人曲线,集稚嫩与妩媚于一身,说不出的可爱。   她卷起纱裙中的细裈裤脚,将后摆掖入腰上的三缠腰采(女子束腰用的布疋,相当于另子武服里的「抱肚」)裸着一双浑圆笔直的修长玉腿,腻白如乳浆敷就。她个子娇小,比例却是上身短、下身长,肌肤更是白得异乎寻常,简直就像骨瓷精制的舞俑娃娃。   横疏影取下鬓边的金爵花钗,只余一头俏皮妩媚的坠马裸髻。   「脱呀!」独孤天威迭声催促:「再不过来,我可要生气啦。」   横疏影勉强一笑,撒娇佯嗔道:「不脱啦!就这样。身子光溜溜的,跳舞也不好看。」探足一点水面,倏地又缩了回来,蹙眉低道:「好冷!」咬牙环肩,才又点水而过,宛若凌波仙子。原来池底铺有石阶,距水面止有一寸,可以平涉到亭子里去;亭内的水引自后山的天然温泉,池中则是从朱城山北面引来的冷泉水,阴阳双环,此为「响履凌波」的另一特色。   横疏影入得亭内,众女纷纷让至一旁,见这位平日高高在上的二总管,居然裸着一双腿子拎裙涉水,模样十分狼狈,畏惧之心渐去,仗着有城主撑腰,不由得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起来。   横疏影置若罔闲,对独孤天威娇笑道:「主上,小影儿许久没跳舞啦!你让人家先暖暖身子。」独孤天威似是心情大好,闭目长笑:「我还记得你入城头一天,也是这般跳舞给我看。」   外围高于池塘水面的凉亭,内边其实也就是一座大池子,温泉深及小腿,除了裸裎相对的美女,就连一管笛子一张琴也没有。   这样简单的建筑,如何能「乐舞自生」?她一边思考,一边往一张突出水面的小几走去,脚下踩着的石板忽然下陷寸许,从四面的柱子里传出清脆的钟磬声。   仔细一瞧,亭内池底像棋盘一样,布满纵横交错的方格。横疏影灵机一动,前踩几步,又倒退几步,随手往几面一按,那小几竟也微微一沉,四柱中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   (原来如此!)   「这整座「响屟凌波」,本身就是一件乐器!   逢宫将发声用的磬石、铁器等机构藏在四面亭柱中,亭柱中空如风管,而亭内的地砖、小几、灯柱,甚至焚香用的瑞脑销金兽等都是音键,再以机簧连接到亭柱与外池的舞俑处。一旦触动地砖摆设,亭柱便发出声响,间接推动外池的水力机关,使小人转动跳舞。   「这样巧妙的机关术,拿来改良铸冶工序、减少人力消耗,岂非更好?偏生浪费在这种地方!」横疏影怒极反笑,嘴上却不露风声,踏着地砖摸索音阶,片刻才道:「亭儿真有趣。主上如若不弃,小影儿想奏一阙『玉楼春咤』。」此言一出,众女无不哂然。   独孤天威本人精通丝竹游艺,姬妾群中也有颇识音律的;身边的伶人除了貌美狐媚,善于逢迎,歌舞技艺更是勾栏教坊里数一数二的佼佼者。这样的一群行家会对精巧已极的「响屟凌波」束手无策,显是逢宫故意开了个玩笑。   据说独孤天威为求机关蓝图,不惜派出驻城精甲包围覆笥山——既然闯不过深藏在云雾间的千机阵,索性坚壁清野,围它个三年五载。「当年太祖爷打下蟠龙关,用的也是这种兵法!」独孤天威得意洋洋,对着一干傻眼的家臣大吹法螺。   大兵围了几天,众军士兀自在雾里东倒西歪,山下每天都有人在雾中走失,从此消失踪影。正没奈何处,兴许是山上的四极明府已不堪其扰,一名童子忽然在大营前出现。   「你要能自动舞乐的机关,我能把它制成巴掌大的盒子。这是我的能耐。」四极明府的看门童子转述府主口信。逢宫耽于机关排设,连腾出手来写一封书信、见一见外客亦不可得,对外沟通全靠府中门僮传话。「若你要一间能自动舞乐的房子,那便是考究你的能耐了,后果我不负责。盒子或蓝图,两者皆值千金,你自己决定。」   独孤天威出动军队,要的可不是一只音乐盒。谁知蓝图纵使极尽巧妙,令两湖城中的工匠们赞叹不已,盖出来的成品尽善尽美、无有不符,反教人伤透了脑筋。   大凡乐器,皆有把位或琴徽,用以标示音阶。然而在这座「响履凌波」里,每一样摆设都是音键,彼此之间的排列却无规律可言,等于是一座三丈方圆的巨琴,上头装满了用途不明的琴弦,既无章法、又大而无当,便是东海首席琴师亲临,也无法奏出乐曲。   而横疏影不仅要奏响「响屟凌波」,还夸下海口,要奏出一阙完整的「玉楼春」来。   众女与这亭子折腾了大半月,都是吃过苦头的,不免笑她不知死活,连最后一丝忌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名美艳玲珑的笼姬掩嘴窃笑,脱口道:「哎哟,二总管若能奏出整阙『玉楼春』,小女子便抛砖引玉,陪二总管唱上一曲。」   横疏影目光一凛,斜眸乜去,冷道:「你也会唱歌么?脱得赤条条的,我以为是哪间娼寮的主儿。」那姬妾想起传闲中「暗香浮动」横疏影是如何的辣手,粉面上血色尽失,吓得缩到一旁,向城主投以乞怜的目光。谁知独孤天威只是一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诸女失了靠山,气焰登时收敛许多。   横疏影试了试脚下的几枚石砖,四面的铜管中叮咚有声,倒也清脆动听;蓦地足尖轻踮,柳腰一拧,竟然跳起舞来。   只见她裙下交错,修长的玉腿踮跳弹动,柔媚的腿部线条充满弹性,娇小的身影在亭中不住飞转,饱满的胸脯晃荡如波,柱中叮叮咚咚的乐音如奏扬琴,旋律连绵不绝。   曲乐悠扬之际,池塘里的舞俑小人忽然动了起来!与前度的断续呆板不同,满池的人船车马都绕着亭子飞快转动,乐工摆头吹笛、舞伎蹬腿飞天,扬帆驰马,宛若活物。众八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无语。   横疏影舞姿曼妙,虽一手拎着裙幅,另一手还要不时轻拍慢点、伴奏合音,却更显身段玲珑,宛若水上仙子。   她周身衣衫被水花溅湿,紧贴着玲珑曼妙的胴体,裹出胸前两座绵软轻颤的浑圆乳峰,饱满滑腻的乳肉溢出肚兜上缘,隔着湿透的外衫仍能清楚看见;雪白的玉腿映着粼粼波光,竟比水面倒映的白纱衣影还要润白,小巧的膝盖、膝弯透着粉酥酥的橘红色,裸足偶而抬出水面,沾着晶莹的细小水珠,宛若鲜滋饱水的新切梨条。   跳着跳着,忽于亭中一角驻足,柔荑舞风,只以修长的右腿前后轻点,原本两部合拍的丰富旋律一下子只剩下单音,外围的人偶也越动越慢,闻者却不觉简陋,彷佛置身于高峰前的波谷,对下一刻的变化充满期待。   舞乐转成了小调,她轻启朱唇,漫声唱道: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着南枝开遍未?   不知酝借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小酌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风过韵收,穿着半湿薄纱的娇小丽人盈盈下拜,飘开缓落的裙幅在水面上摊成一个雪白的圆;奶白色的雪肌从湿透的白纱里透出来,姣好的胴体曲线若隐若现,眩目得令人无法逼视。   亭中一片寂然。   直到推动人偶的水力机关渐止,舞俑越动越慢,接连停下,亭子里才爆出连串采声,独孤天威大声鼓掌叫好,举杯道:「好、好!不愧是我的小影儿!来来,本座赏酒!」   横疏影推托不得,趋前接过酒盅,却被独孤天威一把搂进怀里,溅得一头一脸全是水,连头发都湿了。   「我同你们说,十五年前,我的小影儿可是全东海最好的歌姬舞伎,任谁也比不过!」   独孤天威熊一般擒抱着娇小的横疏影,对众女大笑:「她呀,可是东海勾栏院里的一块宝,天下无双哪!」几人忍俊不住,笑得一口酒喷了出来,拍着赤裸的尖挺双峰不住呛咳,满室都是巍颤颤的臀波乳浪。   横疏影还来不及开口,独孤天威一抹唇畔酒渍,居然伸手去解她的腰带。   横疏影吓得尖叫起来,但也只是短促的一小声,旋即强作镇定,一边笑一边拨着他的大手:「主……主上,小影儿都依你啦!你……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儿。」   独孤天威几杯黄汤下肚,又被温泉一蒸,顿时胀得脸红脖子粗,大着舌头涎脸笑道。「你……你多久没陪我啦?适才……适才见你跳舞,我……我又想你啦!来……来!乖乖剥了这些碍……碍事的东西,让主上瞧瞧你的奶子,是……不是又比前些日子更大了些?」不理她拼命挣扎,随手将腰带扯断,又把腰采胡乱扯下。   横疏影忽觉悲凉:「这话是你十几年前说的,喝醉了才又想起么?」无奈挣不过粗壮的独孤天威,衣襟被大大分开,柔软硕大的绵乳因身子后仰而向两侧摊平,沉甸甸的丰腴乳肉都满溢到了腋边,挤成了雪呼呼的两团。   分开的衣襟里,只见酥白无比的乳沟、娇小可爱的肚脐,以及腴润柔软、线条却依旧窈窕的腰肢,还有在水中被硬拨开来的双腿间,不停飘荡的乌黑纤茸……   隔岸,耿照几次想奔过去将二总管救出来,都被她使眼色阻止。   身为男人,他很能了解城主此刻欲念勃兴的冲动!看过二总管的曼妙舞蹈,连他也不禁怦然。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既天真又妩媚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既丰腴又窈窕的腰肢,既娇小又修长的身段,怎会有这样端庄娴雅、又充满身体诱惑的舞姿与气质?   而二总管忍受屈辱、强颜欢笑的模样,更令他毫无来由地心痛起来。   「小心照看二总管,莫出纰漏。」钟阳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原来这就是二总管焦虑的原因。   在这里,她不再是一呼百诺的流影城二总管,不是东海七大门派里有身分、有地位的首脑之一,更不是手握五千精甲的女中豪杰,充其量,就只是个能歌善舞的十四岁歌伎罢了,时间似乎在城主大人浑沌的脑袋里停滞不前,连带在这片私密的庄园里也是;横疏影无法毁掉她赖以立身的权力魔杖,只好在这片与世隔绝、淫艳荒谬的刑台上,一次又一次地被迫不断忆起过往的不堪。   ——我……该怎样照看二总管?   耿照紧握拳头,被瞬间涌起的无力感侵蚀。   长廊的转角响起脚步声。   谁也不能阻止城主的所作所为,而随班行走能做的,就是不让更多的人目击二总管受辱!一他突然警醒过来,倏地明白钟阳话里的含意,一溜烟冲到转角,张开双手拦住了前来通报的带刀侍卫。   「站住。」耿照努力摆出挽香斋当值行走的架子,神情严肃。「奉……奉二总管之命,现在谁都不能打扰主上。」   那侍卫是见过他与二总管一道前来禁园的,心知不能得罪,耐着性子道:「我有急事!」忍不住抬颈远眺,想一窥转角后亭池里的景况。   「同我说也一样。」耿照挺起胸膛,趋前挡住视线。   侍卫犹豫了一瞬,料想这小子并不像外表那样好对付,终于打消念头。   「麻烦你通报主上与二总管,就说镇东将军府派使者来啦!同行的还有东海经略使大人,现在正在大厅候着,世子已经先过去了……」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脱身良机!)   耿照没等他说完,转头飞也似的狂奔而去。   【第三卷:暗香疏影】第十五折: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禁园的回廊之上,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快步走着。   横疏影全身湿透,乌黑的柔发丝绺贴鬓,凌乱地黏着雪靥樱唇,发梢犹挂晶莹水珠,更添几分凄艳。   她双手环肩,用乌黑大氅将娇小的身子紧紧裹起,氅内的湿衣逐渐浸透氅布,乌黑的厚绒外渗出一块块深沈液渍,湿布沾黏雪肌,裹出一副玲珑浮凸的姣好胴体。   当耿照奔回「响屟凌波」时,独孤天威正趴俯在她透着酥红的沃腴乳间,一手抓着一大团发醒雪面似的娇绵玉乳,滑腻的乳肉溢出指缝,还有一大部分裸出掌缘,满满超过箕张的五指,却又柔软到不堪蹂躏,被掐出大片爪红,几乎维持不住浑圆的乳廓。   但除此之外,独孤天威似也未再越雷池一步,只是恣意狎玩她的胴体而已。   「启禀主上!镇东将军遣使求见,人现已在大厅候着!」   耿照跪地俯首,大声通报。   镇东将军慕容柔手握重兵,自先帝以来便是朝中重臣,备受宠信;说他是当今东海第一人,任谁也不敢有异议。这等来头,连独孤天威也惹不起。   「扫兴!偏这时来找麻烦!」他放开横疏影,满脸不豫,随手一挥池面,激起无数水花。「小影儿,慕容柔那厮与我不对盘,他底下人我不想见!你处理便了,莫来烦我。」   横疏影如获大赦,活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慌忙逃了开来。   她衣带已断,揪起两片衣襟掩住身体;定了定神,强笑道:「正因如此,来使不可不见。小影儿先款待使者,慰问车马劳顿,待主上歇息好了,再见也不迟。」语声微微发颤,口气却如哄小孩一般。   独孤天威哼的一声,索性扭过头去,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不敢久待,匆匆整理仪容,领着耿照拜别而去。   耿照见她浑圆的肩头不住轻颤,一大把乌鬟也似的湿发拢在左侧胸前,从背后看来,发根处黏着几绺柔丝,缀着乌褐兔尾的氅领土裸出半截粉颈,肌肤如覆奶蜜,白得令人难逼视,不觉生怜。   心念一动,解下御寒的外衫,大步追近身去,轻声道:「二总管,衣湿沁骨,怕要着凉,您先穿着罢。」唤了几声,横疏影兀自揪紧氅襟、低头碎步,恍若未觉。   两人来到回廊檐尽处,距对面的垂檐尚有十来步路,中间隔着一小座花园,不想檐前整片丝毛飘落,居然下起雨来。初来时天气甚好,两人都没带伞,横疏影停步抬头,一时微怔,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娇躯更显柔弱,窈窕腴润的背影说不出的寥落。   耿照为她披上外衫,低声道:「我去找把伞来。」没等她回神,遮着发顶快步奔出,踩着青石砖上的浅浅水洼飞涉而过。   禁园中闲人止步,除了服侍独孤天威的姬人,只剩园外把守的带刀侍卫。   耿照跟使女丫鬟等一向不熟,见偌大的园中空荡荡的,一时也不知去哪儿找人,却知驻警处必有岗哨,哨所里头别说是纸伞蓑衣,怕连锅碗瓢盆也有,匆匆奔至。先前那名侍卫一见是他,忍不隹蹙眉:「怎么又是你?」   耿照瞥见墙角零零落落搁着几把油纸伞,随手拣了柄结实的,低头道:「这位大哥,请借把伞一用。」侍卫拿眼角瞥他,眼白吊得老高,一副存心刁难的神气:「借来做甚?你们执敬司的,随身不带伞么?」   耿照躬身道:「侍卫大哥见谅。二总管急着要离开,不能没有伞。」   那侍卫差点没厥过去,劈手来夺雨伞:「二总管怎能用这等破烂家生?我让婢女换把好伞。」耿照摇头道:「不用。」侧身一让,三两步便跨出岗亭。   那侍卫自负拳脚,岂料一抓之下居然落空,几乎摔了个跟斗;扭头但见长廊转角衣影晃,哪还有人?错愕之余,不禁咋舌:「这小子……好快的身手!」左右面面相觑,俱都无言。   耿照回到小园,见横疏影仍怔怔立在檐前,揪着他披上的外衫襟口,仰头望天,不由的心疼起来,打开陈旧的伞盖,撩起袍角小心涉水,不让溅起的水花喷上廊阶,濡湿了她的裙摆。   她站与檐顶相齐,饱满浮凸的前襟被雨水打湿,微乱的浏海与两排弯睫上沾着些许雨毛。耿照小心用伞遮着,轻声道:「二总管,您快回去更衣罢。再淋下去,只怕要着凉。」   那油纸伞十分陈旧,透着变了味儿的桐油气息,皮膜似的焦黄伞面微透着光,从伞下向外望,彷佛一切都笼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晕黄。她有很多年没用过这种伞了,连那股难闻的怪味竟都有些怀念起来;偶一回神,却见阶下的少年满面关怀,浓眉大眼的黝黑面上毫无心机。   横疏影叹了口气,将披着的外衫除下,不知怎地,心头的嫌恶委屈尽去,又回复成手握一城命脉、统领五千精甲的流影城二总管,气度雍容,仪态万千,非是温泉池中任人狎戏的软弱女子。   「穿上罢。咱们回执敬司去,莫让贵客等久了。」她微一迟疑,低声道:「多谢你啦。这衣衫……真是保暖得紧。」   「耿照心头一暖,笑道:「二总管披着罢,莫要着凉啦。」横疏影淡然道:「我若披着你的衣衫,让人家瞧见了,传将出去,还要不要做人?」   耿照一凛,连忙俯首:「小人失言,还请二总管恕罪。」   她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莲步细碎、裙裾翻飞,裹着半湿的大氅优雅步下廊阶,一路款摆而去,背影宛若翩鸿。   横疏影回到院中,让丫鬟服侍着换上一袭薄如蝉翼的窄袖纱罗衫,内衬云紫纹绫诃子(又称「内中」,女子的无肩带掩胸内衣,常见于唐代仕女图)裸出颈胸问的大片雪肌,下裳是微带青泽的玉色纻丝襦裙,臂间挽着一条窄幅的白练披帛;柳腰约青、皓腕环碧,合襟处结了只小巧的青绂绸结,以红玉珊瑚珠为坠,重新梳妆簪配之后,直是容光照人,明艳不可方物。   耿照也匆匆换过新衣,抹干头发,随她来到大厅。   两人步入厅堂,只见廊间堆满了髹漆的大红木箱,一数竟有十来个之多,显然来使准备了丰厚的礼物。横疏影素不贪图这些蝇头小利,料想以镇东将军慕容柔一贯的刁钻,樱数越厚,所图越是棘手,看得心中暗叹,微蹙秀眉。   厅内东首客座上,分坐着两人:次席是一名清团的高瘦老者,头戴雪纱金翅的仿古冲天冕,一袭雪白高领深衣,材质是素雅而厚重的交织如意锦。老人满头银发、五绪银须,居然连眉毛也是白的,端坐挺直,目不斜视,双手拄着一柄方棱柱形的三尺仪仗剑,通体细长,一看就知道不能打斗,而是文人拿来服剑之用。   末席则是一名中年文士,青衫包巾、相貌俊雅,身边只有一僮随侍,模样十分朴素。   中年文士正与钟阳闲话,一见横疏影来,起身揖道:「二总管久见!下官不请自来,唐突之至,还请二总管莫要见怪才好。」邻座的老人凤目一瞟,见横疏影姿容娇妍,微微蹙眉,旋即移开目光,绝不多看。   横疏影吃惯了四方饭,也不在意,径向文士敛衽施礼,盈盈拜倒:「抚司大人安好。大人公务繁忙,难得能来朱城山一趟,妾身待客简慢,有失远迎,才要请大人多多海涵。」   文士拱手作揖,连称不敢。   耿照不由凛起,暗忖:「这人……竟是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   东海道的最高行政机构乃东海臬台司衙门,其长官为经略使,一般都称「抚司大人」,乃东海各州、府、郡、县的父母官。「道」之一级,本不是常置,而是数百年来东胜洲形势板荡,不得不将天下划分为五大军区,即为东海、西山、南陵、北关、央土等五道。   除了京畿平望都所在的央土道,二,四大军区内的钱粮、兵马统归四镇将军府节制,臬台可衙门的权力无形中已被架空。镇东将军府派使者传话,居然教堂堂抚司大人作陪,其难堪可见一斑。   横疏影玲珑心窍,自不会踩他痛脚,抿唇笑问:「是了,这位老先生嵚崎磊落、贞风亮节,望之俨然,令人好生相敬,却不知是哪位学府大儒,驾临流影城指教?」   迟凤钧一捋颔须,笑道:「二总管真是好眼力!这位是沉沙谷折戟台的主人,人称『天眼明鉴』的南宫损南宫先生。」   横疏影虽已约略猜中,仍是装出一脸惊喜,掩口轻呼:「啊,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兵圣』南宫先生!」   耿照忆起执敬司《东海名人录》里的记载,忍不住多看几眼,暗叹:「不愧是儒门兵圣,一身风骨铄然,一看便教人心生敬意。」他读书不多,向来敬重文人,东海「九通圣」是读书人中的读书人,更是仰之弥高。   据说南宫损有感于江湖仇杀甚多,在沉沙谷折戟台创立「秋水亭」,凡有仇怨欲决者,只消到亭中挂牌求战,无论仇家躲到天涯海角,秋水亭都能请来公平一战,死生仅止一身,绝不牵连无辜;久而久之,遂成江湖中人决战、约战的圣地。近二十年来,江湖罕闲大规模的灭门、屠杀等行径,人人都说是风行草偃之功,尊称南宫损为「天眼明鉴」。   九通圣之一的「兵圣」亲自登门,横疏影盈盈下拜,礼数十分周全。   南宫损似是嫌她衣饰冶丽、不够端庄,正眼不瞧,只一颔首,聊作回应。   「妾身闻名已久,好生倾慕,不想今日竟得见『天眼明鉴』。」   「蓬门鄙夫,敢辱清听!」   老人冷冷一哼,铁面依旧不稍移目。   横疏影也不生气,咯咯一笑,娇憨如少女一般,特地唤来耿照,低声吩咐:「我桌上那本邸报,速速拿来。」声音虽小,左右却听得清清楚楚。南宫损眉角微扬,似乎「邸报」二字触动了什么机关,令他山石一般的清冷严肃略有波动,无法再置若罔闻。   这却苦了耿照。   他昨夜头一回进二总管的书斋,只知她桌上公文堆成山,哪有什么邸报?心念一动,让后进库房的弟子翻出一本薄册,仔细抹去封面积尘,又用力翻动几回,在掌间一阵搓揉,让线装处略微磨损,然后飞快送回横疏影手里。   横疏影眉目不动,转头忽然便笑了开来,小心翼翼捧上书册,对南宫损说:「先生编的这部《秋水邸报》妾身月月搜集翻看,甚为喜爱。今日难得先生驾临,能否请先生为我题几个字,聊作纪念?若得『天眼明鉴』亲笔,此书可堪传家。」   《秋水邸报》是秋水亭每月整理各种决战记录、江湖异闻,雕版印行的刊物。正邪两道或衡量时势,或搜集情报,均不可不观,影响力不容小观。近年秋水亭声名鹊起,与此谷有偌大干系。   毕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南宫损轻咳两声,仍不多瞧她一眼:「如蒙不弃,老夫现丑了。」由耿照伺候笔墨,于扉页题了几字。迟凤钧笑道:「还是二总管精细。我不知今日将与『兵圣』同行,案头上的那本邸报不及携出,平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横疏影将书抱在腴润白皙的饱满乳间,得意娇笑:「我能捐银子助抚司大人支应赈款,可这本宝贝却出让不得。谁教抚司大人不随身带着,是好有趣的书呢!」   去年央土大滂,流民涌入东南两道,镇东将军府借口救灾,强要臬台司衙门筹措五万两赈银。此事终靠横疏影帮了大忙,联络湖阴、湖阳的富贾一同出力,才使迟凤钧度过难关。   「迟凤钧听得苦笑,横疏影也不想太咄咄逼人,目光投向空着的首位,心想:「南宫损名头忒大,使者却不是他。这慕容柔……究竟有什么盘算?」迟凤钧料其所想,只是淡淡说道:「世子带岳老师四处参观,稍后便回。二总管不妨稍坐闲聊,暂等片刻。」   「岳老师?」横疏影秀眉微轩,忽然想起一人,惊诧之余,喃喃道:「莫非是鼎鼎大名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迟凤钧点了点头,笑容里却有一丝苦涩。横疏影错愕之余,几乎要摇头失笑,暗忖:「慕容柔啊慕容柔,你做事如此不顾义理人情,真以为自己是东海第一人么?」见迟凤钧尽力掩饰无奈,不由得同情起来。   放眼当今天下,有一刀一剑的传承与各派均不相同,剑日「鼎天钧」、刀日「赤乌角」。鼎天钧剑的历代主人均享有「鼎天剑主」之名,继承同样的剑器、同样的头衔、同样的绝艺,以及能号召南陵诸国游侠的崇高地位,被誉为南陵游侠之首。   而东海乌城山上的虎王祠岳家,历代家主亦都继承名刀赤乌角及「八荒刀铭」的封号,以一套「虎箓七神绝」傲视东海;尤其当代家主岳宸风更是出类拔萃,在剑派林立的东海道闯出大名,得与传承数百年的鼎天钧剑并称。人说「南陵剑首、东海绝刀」,所指即为此二绝。   迟凤钧初来东海时,以重金礼聘岳宸风入幕,倚之为武胆,恩遇极厚。   后来,镇东将军慕容柔听闻岳宸风英雄了得,约往一见,席间相谈甚欢,回头便对东海臬台司衙门施压,要讨了此人去。可怜的抚司大人不堪其扰,忍痛割爱,岳宸风遂改投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帐下。   横疏影见他立场尴尬,料想有南宫损在一旁,也休想探出什么口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忽听檐外熙攘声动,大批人马涌至,当先进来的是世子独孤峰,随后一名身躯魁伟的虬髯汉子跨进门槛,双手负后,气宇轩昂。   那人一身黑绒对襟箭衣,同色的厚绒黑抱肚,腰系犀角玉带,肩上覆着两片黑缎披膊,足蹬皮靴、臂缠皮腕,身后黑披风猎猎飘扬,打扮既似微服出巡的高阶将领,又像是威震两道的绿林大豪,说不出的威风凛凛。   耿照摒息凝望,不由得热血昂扬,忽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   「他……便是东海刀法第一人,「八荒刀铭」岳宸风!   岳宸风虎步而入,迟凤钧、南宫损双双起身,三人抱拳一揖,权作问候。   近看时,才发现他虽留有一部豪迈的浓密燕髭,但生得剑眉星目、神气疏朗,相貌颇为英俊;衣着作武人打扮,髻上却裹了文士常见的披背包巾,束着小小金冠,横插一枚镶金绿玉钗,文武兼备,煞是好看。   他身后跟着一名身长九尺余、通体黑如锅炭的胖大巨汉,厚唇塌鼻,形貌极是怪异。   巨汉斜背着一只巨大的乌漆刀匣,想也知道,盒中所贮必是威震东海的绝世名刀赤乌角。从刀匣的尺寸推断,赤乌角刀虽不若万劫庞大,但亦属千钧巨刃,若由造诣深厚、势均力敌的刀客持握,未必不能战胜万劫妖刀。   (若有岳宸风这样的顶尖高手相助……)   耿照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彷佛在面对第三次妖刀之战的艰难路上,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孤独。   「我力量虽有不及,但天下间多有高手,集合众力,未必不能如琴魔前辈和唐十七前辈他们一样,打倒妖刀,拯救苍生!」少年暗自握拳,忽然涌起一念,开始对眼前一切留上了心。   横疏影从西首主位上起身,荠移莲步,袅袅娜娜一欠身,敛衽行礼:「妾身横疏影。见过岳老师。」   岳宸风打进厅来,目光就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听她自报姓名,不免错愕:「听说白日流影城的横二总管是独孤天威的小妾出身,不想竟美貌如斯!」定了定神,抱拳道:「二总管好。岳某冒昧前来,唐突之至,尚请见谅。」   众人分边坐定,耿照唤婢仆奉上茶点,便在横疏影身后侍立。   岳宸风偶一抬头,两人四目交会,见这少年目光灼灼、极是有神,不觉一凛;但蹙眉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冲着耿照颔首微笑,态度潇洒可亲,不似南宫损那般冷硬自矜,半点不通人情。   横疏影毕竟是姬妾的身分,能坐上西侧的首位,那还是看在独孤天威目无礼法、任性胡为的份上;若在他处,断难如此。独孤峰贵为世子,是未来的一等昭信侯,便于三级金阶之上、城主宝座一旁,特为他设置一座。   岳宸风饮下茶汤,将骨瓷盖杯搁回几上,清了清喉咙,朗声道:「二总管,岳某无官无职,一介草莽,不擅官场文章。那些个拐弯抹角的话儿,咱们便省了罢。」   横疏影抿嘴一笑。「岳老师爽快!妾身也是这个意思。」   岳宸风点了点头。「岳某今日前来,是要与二总管说说三府竞锋大会之事。少时若有冒味,还请二总管勿怪。」   三府竞锋大会每年均为三大铸号带来莫大利益,慕容柔抓紧东海道的钱粮资源,唯独这一块分不到、吃不着;若说全不眼红,可真是天下奇闲了。过去十年问,横疏影时时防着他出手抢食,拖到今日才来,也算是等得颇苦,一点也不意外。   「三府竞锋,乃是东海一年一度的盛会,天下英雄齐聚,好不热闹。抚司大人、剑冢的萧老台丞,年年都与会指教,嘉惠我等良多;便是京城军器监、羽林军的大人们,也时常驾临,朝野一家,各有斩获。」   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勾着幼细白哲的兰花小指,以杯盖轻刮汤面,凝眸嫣然道:「今年的竞锋盛会,又轮到我们流影城筹办啦!慕容将军乃是国之栋梁、天下名将,若能得他老人家亲临指导,不仅是为盛会增辉,我家城主也当欢喜不已。这是天大的好事,何来冒味?」   岳宸风闲言微笑,摇了摇头。   「二总管误会了。我家将军之意,并不是想来参观三府竞锋。」他目光锐利,直视着对面的娇小丽人,宛若下山猛虎。「敢问二总管:「过去十年来,白日流影城赢过几回竞锋大比,承接过几次羽林精械的御制?」   横疏影不慌不忙,敛目微笑。   「一次也没有。敝城资龄尚浅,还有许多待琢磨的地方,是以上下一心,无不砥砺精进,以求今年大放异彩,一举夺魁。岳老师是刀法的大行家,今年若有兴致,还请拨冗前来,多多指点敝城工艺……」   岳宸风竖掌一立,打断了她的话。   「二总管,我算给你听好了:「过去三十年来,青锋照共夺得廿三次的竞锋魁首,双方平手五次,赤炼堂只赢过两次。胜方得为羽林禁卫铸造城甲,以及用来赏赐众大臣的仪剑铠仗,以国库缗帛购买,成本是工部军器监自制的数倍、乃至十数倍。京城贵族乐此不疲,竞逐求藏,三十年来蔚为风尚。   「输家看似输了面子,却能承接北关、西山诸军的器械买卖,动辄以数万计。各军将领们从国家拨下的经费中多所克扣,拿来买这些武器;如果不够,便在老百姓身上打主意,或索性变卖国家配械,以筹措经费。输家纵使输了,里子却殷实得紧,一点也不含糊。」   横疏影淡淡一笑。   「妾身是女子,没从过军,不通武事。只是兵凶战危,谁都希望自己的刀剑快利一些、盔甲牢靠一些,才能平安近家,与妻儿团聚。这是人情之常,也不奇怪。」   岳宸风笑道:「青锋照擅制各式软硬奇刃,花巧甚繁,是以年年得胜,一面自国库取财,一面在王公贵族之间炒作,大发利市;赤炼堂善于大量制造,又掌握邓江漕运,利于输出,因此年年都输,来做各地驻军的生意。我家将军说了,这叫『窃食国禀,交相蟊贼。』天下之恶,莫过于此。   「这其中,白日流影城最是无辜,既分不到好处,何苦为人作嫁?我家将军最是急公好义,不忍见贵城为人唆摆,特别上了一道奏折,得皇上许可,改变今年三府竞锋的规则,避免这种交相蟊贼的弊端再次发生,故遣我来,说与二总管知晓。」   横疏影料不到慕容柔竟使出告御状的杀招,猝不及防,暗暗叫苦。雪白的俏脸上没敢泄漏半分心思,唯恐再失先着,打点精神,沉着应对。   「慕容将军言重啦。却不知这新的竞锋规则,却是怎生比法?」   「首先,竞锋之会须由一公正的门派筹办,以杜绝营私舞弊。」岳宸风道。「今年的三府竞锋,我家将军特别商请『天眼明鉴』南宫损南宫先生出面,于沉沙谷折戟台举行。以秋水亭声名,相信三家均无后顾之忧,直可放手一搏,亦足以杜悠悠之众口。两尽其妙,岂不美哉?」   南宫损铁面如霜,双掌交迭,拄着三尺仪剑,只微微点了点头。   横疏影心底一凉:「这斧底抽薪之计好狠!南宫损是你找的人,要如何摆弄,还不是照你的意思?打着『天眼明鉴』的明招大旗,却来坑杀我们。」面上却是拍手欢叫,咯咯娇笑道:「能得『兵圣』出面,自是一桩美事。如此甚好。」   岳宸风又道:「既是赌技竞锋,自不能套招混赖,私下干那利益分配的勾当。无奈三府竞锋为青、赤两家把持日久,白日流影城又势单力孤,独木难撑大局。为解此弊,须引入新血,才能杜绝交相蟊贼的恶习……」抬起头来,目光一紧:「因此,今年镇东将军府将亲与大比,是为『四府竞锋』!」   横疏影俏脸微变,咬着如软熟樱桃般的丰润唇珠,一句话也没说。   独坐在金阶上的独孤峰终于听出不对,身子前倾,皱眉道:「岳老师的意思,是镇东将军府也要跳下来比一比,同我们争抢魁首的采头和位子?」   岳宸风朗声大笑,连连挥手:「世子言重了。我家将军的意思,是想让竞锋之会更公平,也更活泼昂扬,一扫多年来的沉沉暮气,带来全新的气象。」   乌城山虎王祠的「八荒刀铭」威震东海,独孤峰素仰其名,一意结交,自岳宸风入城以来,便带着他四处参观、请教刀法精奥等,表现得格外热络。但竞锋大会关系流影城的生计,岂能任人插手?   他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抬脚踏上莲墩,按膝俯视阶下。   「岳老师,打铁铸剑非是过家家,莫说青锋照、赤炼堂,便是白日流影城,也足足下了三十年的苦功,才有今日的规模。我且说句不中听的:「镇东将军府纵有名剑宝器,未必三家敌手;慕容柔既要下场比拼,可有输的打算?」   这话大大不敬,横疏影来不及拦阻,不禁蹙眉,迟凤钧更是面色丕变。南宫损低垂灰眉,双手拄剑,似是低低「哼」了一声,严霜似的嶙瘦面上无甚表情,看不出是褒是贬。   谁知岳宸风并不生气,抚掌大笑。   「世子这话,真是痛快!大凡比试,有赢有输,哪有只许胜、不许败的道理?镇东将军府既然参赛,自当奋力一搏,败了也没有怨言。特别请兵圣南宫先生为证,便是为了『公平』二字,世子毋须多心。」   迟凤钧也为双方缓颊,道:「有南宫先生为公证,自然是如悬明镜了。」   南宫损冷道:「制水亭问,无有贵贱。世子若然见疑,亦可自携公证。」   独孤峰言为之塞,明知此事对流影城绝无好处,一时却不知如何辩驳,握着狮爪形状的黄花梨扶手坐下,俊脸微青,面色半晌难复。厅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气氛尴尬;岳宸风似早有准备,面带微笑,从容端起茶杯啜饮。   「妾身有一事,想请教岳老师。」横疏影忽然开口。「按照过往惯例,竞锋大会的比法儿,通常由三家各出一口兵器,请通刀识剑的江湖名家品评优劣,然后再试钝锐、刚柔、曲直、松韧、阴阳五行等,从中推出锋会魁首。岳老师是东海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家,今年的比试,不知是否有幸能请到岳老师评点,更增大会光彩?」   「我家将军说了,战阵之上,兵器比刚、比狠、比霸气,优胜劣败,毫无转圆。过往的比法乃是文斗,试不出这些。」岳宸风笑道:「今年咱们且变个法儿,也才算有了新气象。」   「愿闻其详。」   岳宸风举起右手,伸出四根指头。   「四把兵刃,四个人。」他似笑非笑,傲然昂首,虎目之中微绽精芒:「四人持兵。在折戟台上一决高下;兵器毁去自然是败,若持兵之人不幸身亡,也算失败。胜者为王,才叫做武斗!」   (果然如此!)   青锋照、赤炼堂的基业都逾百年,白日流影城三十年来努力精进,工夫亦不容小观,镇东将军府未有根柢,如何能在兵器铸造上胜过三家?慕容柔定下这等规矩,分明是想以武功取胜。   岳宸风号称「东海第一刀」,所用的赤乌角刀又是稀世宝器,三家纵使在兵器上不居劣势,眼下又去哪里找一名能胜过「八荒刀铭」的持兵代表?   「卑鄙!」   横疏影暗咬银牙,粉面上虽挂甜笑,却气得身子微颤。   岳宸风怡然自得,从容道:「将军也不欲多占便宜,决定将竞锋大会的时日推迟二月,贵城好生准备,尽情发挥。今年六月初三,在沉沙谷折戟台,镇东将军府恭候大驾。二总管,我家将军之言,岳某人都带到啦,叨扰甚久,就此别过。」说完便要起身。南宫损、迟凤钧也跟着站了起来。   横疏影还想再多探些口风,以作因应;心思飞转间,挥袖轻拂裙膝,垂眸微笑:「岳老师,未见主人之前,岂能道别?莫非是妾身简慢,惹岳老师、南宫先生和抚司大人不快,这便急着走么?」   迟凤钧微一迟疑,又坐了回去,拈须笑道:「二总管说笑啦,流影城既有香醪盛景,又有佳人,哪个肯走?」南宫损乜他一眼,拄剑还坐,不发一语。岳宸风笑了一笑,一振踱风,重新倚入宽大的铁梨木椅;唰的一声衣摆扬起,左腿迭上右膝,饶富兴致地望着对,面粉光致致、白腻如新雪的娇小丽人。   「……且看你弄什么玄虚。」他双目锐利,似正如是说。   横疏影唤来何煦,吩咐道:「速请城主来。」何煦会意,快步离开。她料独孤天威定不肯前来,派何煦过去,只因他处事最为圆滑,必不致触怒城主卜。她便利用这段争取来的空档,再探镇东将军府的虚实图谋。   不一会儿,忽有一名娇美小婢赶来,一见厅内坐着外人,顿时有些畏怯,低声嚅嗫:「启……启禀二总管,城主请各位过去吃茶。」横疏影杏眸一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迟凤钧等都纷纷转过头来,露出错愕的神情。   独孤天威贪图逸乐、任性胡为的名声,已是传遍天下,人尽皆知。   据说流影城的大总管闾丘望,已有十年见不着城主了,无论这名曾任侯府太傅的老人用软用硬,独孤天威就是不肯接见,还为此逃到京城平望都去,一待就是半年,弃领邑、城务于不顾;闾丘老人没奈何,从此怕了这位城主,他爱用小妾、厨子、伶人来当总管也行,什么都按照他的意思,只求流影城的丹墀宝座上能有一个主儿。   大厅内无论主客,恐怕无一人有心理准备,今天竟得蒙流影城主召见。   总算横疏影回神得快,轻咳一声:「去禁园么?」那小婢长侍园内,平日少见这位二总管,对她十分惧怕,颤声答应:「回……回二总管的话,是去园子里没错。」没等她开口,扶着镂花门棂福了半幅,逃命似的跑出厅去。   众人愕然,横疏影气得咬牙切齿:「这帮乏人管教的贼贱丫!一个个……都上不了台面,没的丢人现眼!」面上却从容不迫,含笑起身:「敝上难得召见,还请移驾一叙。三位随妾身来。」   岳宸风推辞不得,唤从人抬着十几箱的礼物,一路往内城里去。   横疏影领着众人进入内园,一名姿容娇妍、身段窈窕的美艳女郎携着两名侍婢,立在长廊转角等候,正是先前于「响屟凌波」之内出言取笑、得她白眼的那名宠妾云锦姬。她换过一身衣裳,拭干一头如瀑长发,金步翠摇、珠饰环佩,所用还比横疏影更加富丽,与裸裎娇躯时有着截然两样的风情。   云锦姬低垂粉面,脉脉一笑,当真是风情万种,细声道:「二总管好,各位大人好,我家城主已久候啦,请诸位随云锦姬一同前往。」有意无意一瞥,水汪汪的杏眼里眸光盈盈,分外冶丽。   独孤峰墩了皱眉,转过头去,径对岳宸风道:「岳老师这边请。」   横疏影冷眼睨着,木然一笑,并不言语。   云锦姬却如花蝴蝶般翩然转身,领着众人走在弯弯曲曲的廊庑间。   耿照不久之前才来过一次,此番行处,却无一景是早上曾经见过的,满眼陌生,不觉昨舌:「这园子,怕比整座流影城还大!」走着走着廊距突然变宽,足有先前的三倍,但弯绕更甚;不知不觉间,两侧的花树越来越矮、视线越见开阔,最后极目一空,浓翠的树冠竟都沉在脚下,须探出两边的镂空围栏才能望见。   回廊尽处另有五级云阶,上接宽阔望台,檐下一块泥金字匾,写着「不觉云上」五个大字,走势如飞凤潜龙,气魄逼人。其下并未落款,却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大国手的笔墨。   「妤个『不觉云上』!」迟凤钧不住赞叹:「难怪曲廊如此迂回,原来是缓坡而上,令人难觉。如此设计,委实妙极!」   云锦姬笑道:「这座『不觉云上楼』乃出自主上设计,楼高五丈,一路行来,却也一点儿也不像在爬坡。我们平日都乘肩舆来,从轿夫的肩上往外瞧,那才叫做好看呢!」   望台之上,早已摆好两列矮几坐席,独孤天威左拥右抱,与一班姬妾踞着织金绒毯铺就的主位,所幸衣着都还齐整,不似凌波亭中那般荒唐。   客席上已有三人:一名青年大胡子捧着海碗,与独孤天威相饮甚欢;一旁的少女踞坐得有些不耐,百无聊赖,不时揉揉膝腿直起腰,偷捏着充满弹性的柔嫩圆臀,弄得骄人的鼓胀胸脯不住轻晃,乳浪盈盈,撑高的细罗襟摆随波荡漾,煞是好看。   独孤天威饮酒之余,不时色眯眯望着她,两道湿黏的视线紧叼着饱满弹动的傲人双峰不放,只差没淌下口水。黄衫少女恍若不觉,似是不惯席地,只皱着未施黛青的淡淡弯眉,悄悄地叹了口气。   「喂,你一直动来动去,莫不是身上长虫?」大胡子怪有趣的瞟着,出口椰揄。   「要你管!」少女正没发作处,狠狠瞪他。小巧的淡眉一挑,倒像是忽然来了劲头,大有起身生事的架势。首席上,另一名端雅健美的红衫丽人嗔怪似的望她一眼,低声道:「快坐好!忒没规矩。」直起结实苗条的柳腰轻咳两声,独孤天威赶紧移开视线,又与那大胡子喝成一片。   耿照瞧得一呆,黄衫少女却早一步发现了他,欢叫着挥手:「喂,耿照!这边、这边!」   红衫女郎瞪她一眼,似是低声说了两句,少女一吐丁香似的小小猫舌,缩着颈子坐好,红扑扑的雪白圆脸却溢满笑意,眯着两弯眼缝,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这三位贵客,自是胡彦之、黄缨及染红霞了。   横疏影尚未向城主报告昨夜之事,一见三人在此,不免有些惊疑。独孤天威骨碌碌地喝干了一大碗酒,笑道:「我听说你中午要请客吃饭,便把人一股脑儿找了来,同吃同说,干净省事。」   她原本打算利用午宴席间,为染红霞等引见城主,见胡彦之与他喝得尽兴,甚是相得,这下倒是省了麻烦。胡彦之一见独孤峰来,笑着毕手:「唷,世子!」独孤峰面色铁青,连招呼也不打。   独孤天威暍得满脸通红,一指儿子:「没礼貌!胡……胡大爷叫你哪!」   胡彦之假意来劝:「哎呀,城主!小孩子不懂事,长大再教不迟。来,喝酒!」两人满嘴胡言,直着脖子又灌了一通。独孤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没中风,黄缨「咭」的一声,捂嘴不住颤抖。   横疏影赶紧为众人通过姓名,分派坐定。   岳宸风乃是主客,坐在西首第一位。他向独孤天威献上礼物后,冲染红霞与胡彦之一抱拳,朗声笑道:「久闻『万里枫江』与『策马狂歌』的大名,两位都是东海七大派中的闻人,今日得见,甚感荣幸。」   染红霞点头致意,玉一般的细长瓜子脸蛋略显憔悴,显然元气尚未恢复。   耿照心中微动,忍不住投以关怀的目光,她却别过头去,神情冷漠,苍白的雪靥泛起一丝娇红。独孤峰登望台以来,视线始终着紧盯染红霞,须臾未离;偶尔一瞥耿照,目光十分不善。   胡彦之懒惫一笑,耸了耸肩。   「二掌院是闻人,在下却是闲人。要说到名气,我们可都不及岳老师啦。」岳宸风笑了笑,也不接口。   横疏影将岳宸风的来意扼要说明,独孤天威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捱到说完,嗤笑道:「慕容柔爱办捞什子大会,让他办去!搞这些不必花银子么?偏生这厮,忒爱搅和!」   众人闻言,均是一怔。   横疏影唯恐他越说越不像话,微笑接口:「主上就是爱说笑。是了,这位岳宸风岳老师,人称『东海第一名刀』,乃是当世的英雄人物。就连慕容将军,也对他礼敬三分呢!」岳宸风抱拳拱手,连称不敢。   独孤天威眯眼上下打量,见岳宸风含笑昂坐、器宇非凡,嘿嘿一笑,一边斟酒一边说:「适才胡大爷说,你岳某某的武功刀法名气很大,若非招摇撞骗,肯定是个好样的。本侯平时这个……嗯,礼贤下士,特别唤来一见,看看是扁是圆。」   胡彦之正自饮酒,冷不防「噗」的一口喷了出来,呛得直捶胸口。   萸缨忍笑道:「城主,人家岳老师可也不是下士。你忒不讲义气,这便卖了胡大爷。」独孤天威大摇其头:「我与胡大爷肝胆相照、相濡以沫,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个丫头片子,莫胡乱挑拨。」   岳宸风面色不变,呵呵笑道:「浮世虚名,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恐辱城主大人清听。胡大侠是青帝观鹤真人高足,系出名门,身怀绝艺,自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乡下武师。」   胡彦之这几年行走江湖,无处不闻「八荒刀铭」大名,总觉造作太过,不免有沽名钓誉之嫌,也不怕得罪他。忽然一凛,心想:「师父任掌教多年,外人说起时,多称『观海天门鹤真人』。若非教内同修,又或留心东海道脉之人,谁会说『青帝观鹤真人』?」   须知观海天门内,便无千观也有数百丛林,青帝观、紫星观、百花镜庐等固然是着名的大道场,但外人等闲摸不清底细,罕以个别相称。   鹤着衣接掌天门后,青帝观住持之位便传给了师弟,此后未再以观主的身分行走江湖。胡彦之呛咳一阵,不觉留上了心,只觉岳宸风越看越是熟稔,似曾相识,抚胸道:「岳老师的容貌十分眼熟,不知我们从前……是否见过?」   岳宸风敛目微笑,端起茶杯就口,片刻才道:「岳某未上真鹄山拜见鹤真人,今日在此巧遇胡兄,也是初见。兴许是我这张面孔生得平淡无奇,道中常见,胡兄方有此问。」   胡彦之笑道:「是么?」举碗饮酒,模样却若有所思。   独孤天威又喝完一碗,抹抹酒渍,回顾左右:「愣着干啥?都给斟上。」以云锦姬为首的宠妾们嘻笑推攘,如彩蝶出蛹般流花四散,一时间望台上香风舞溢、裙裾飘扬,玉锦金织漫入席间,宛若妓馆酒肆。   独孤天威也不举杯邀饮,自顾自的喝着,闭目喃喃道:「好酒。」   「的确是好酒!」胡彦之最不拘礼,也不嫌主人疏放,喝得啧啧有声。   「可借没有下酒的小菜。若有一碟咸豆,土酒都能喝出肉味来。可惜!」   独孤天威一拍大腿:「胡大爷!同你喝酒,真是对人对味,连放屁都是香的!痛快、痛快!」两人跳将起来,又对干了一大碗,只差没抱头痛哭,结为异姓兄弟。   众人啼笑皆非,岳宸风自入城以来,还未受过这般冷落——他在镇东将军府备受礼遇,连慕容柔都不曾稍有轻慢,若非碍于独孤天威爵位甚高,又是极受圣上恩宠的皇亲,只怕不肯忍耐安坐。   独孤天威睨他一眼,哼道:「下酒菜就来啦!好吃得包管你连舌头都吞下去。」话没说完,望台下。一阵脚步声,七、八名琼筵司的厨工用麻绳扁担,扛着棺材似的石釜,正是清晨炮制的棺材羊。   领头之人高瘦黝黑、长臂如猿,喉间一道暗红伤疤,却是流影城三总管老泉头。   横疏影差点没晕过去。琼筵司只负责烧菜,筵席间布菜的另有其人,须拣容貌端正、谈吐利落的婢仆,经严格训练方可为之,岂能直接叫厨工来?恨只恨这禁园是全城唯一不受她管辖处,城主爱叫谁来叫谁来,全无规矩,弄得乌烟瘴气,贻笑大方。   独孤天威可不理她的精细讲究,精神为之一振,笑顾众人:「各位,这是本城的三总管呼老泉,天下名厨!各位且来试试他的手艺。」见石釜模样新奇,忍不住搓手道:「老泉头,这又是什么名堂?」   老泉头说话不便,仍是由郑师傅代答。   「回主上的话,这道是冷食,都管叫『棺材羊』,没有正式的名字。」   老泉头开釜取刀,将放冷的羊片切成小块,让厨工们盛装在盘内,分飨宾客。   众人一落牙箸,偌大的望台上忽然鸦雀无声,除了咀嚼细品的声音,只余微风轻拂。   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天威突然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渗出眼角,抱着肚子道:「他妈的!我就是为了看客人这种表倩,才让你做总管的啊,老泉头!过瘾,真他妈太过瘾啦!」伸手拭泪,喘息道:「小影儿,对不住啊,吃掉了你的午宴大菜……他妈的,值!这道菜真是值!」   他言语粗鄙,诸人却觉说不出的贴切,彷佛正该如此。   老泉头垂手驼立,面无表情,对以一道菜震住了全场这件事,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双目空茫茫地落在虚空处,犹如入定老僧。   独孤天威心情大好,对岳宸风笑道:「配这天下美味的『棺材羊』,应当听听老虎的事。乌城山虎王祠这几年锋头甚健,说是『以虎为名、以虎为姓、以虎为刀、杀虎成艺『你倒是给本侯讲一讲,这里头都有些什么名堂?」   岳宸风放下牙箸,口腹皆足,满腔隐忍似都散了去,心平气和,怡然道:「百年之前,乌城山上有猛虎肆虐,方圆数十里内无人敢近,就连到山脚下打柴都不可得。居民被迫一再迁村,仍不得安宁,十分苦恼。   「一日,一名游方道人忽然来到,对村民说:『乌城山上有虎煞,须以一石碑镇之,方能解煞。』说着写了个草体的虎字,让村民依样雕成石碑,约好事成之后将索银为谢。   「说也奇怪,这石碑一路运进山中,沿途都无猛虎出现,村民顺利将碑置于深山里,一成镇煞。游方道人欲讨酬谢,村民却想:「『石碑都安好了,又何必再花这个冤枉钱?』遂与道人反脸。道人挨了一顿打,恨恨离开,临走前只说:『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前事未完,自有报应!』」   黄缨听得入迷,忍不住娇嗔:「这些人,真是好没良心!」却想:「说来说去,还是道士自己蠢。不先留一手,能怪人事后反脸么?」   岳宸风笑道:「姑娘说得是。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得过不久,虎患又来,而且更加猛烈,恶虎不但盘据山岭,还入村庄食人,直如妖怪一般。许多村民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后来,村民们求教于寺庙里的得道高僧,才知石碑破煞只完成了一半。   「那虎字碑乃是将恶虎的灵气聚于一处,而非是驱走虎群。游方道人索银不成,放任石碑留在山里,吸收山岳之精,反让虎群更加壮大;唯今之计,只得毁坏石碑,才能断了恶虎的命脉。   「无奈虎群强盛,今非昔比,乌城山方圆百里之内,已无人能近。   「有一天,一名背负巨刃的少年游侠来到此地,众人见他气宇轩昂,身手矫健,于是和盘托出,恳请少年帮助。少年不忍见村人受苦,独身一人,持巨刀杀入山中,要破那只锁有恶虎灵气的镇煞石碑。」   「后来呢?他成功了吗?」黄缨问。   岳宸风道:「少年武功高强,一路杀上了乌城山,直到镇煞碑前,回头才见雪地里血流成河,横陈着无数虎尸;密林之中尚有无数母虎、虎崽窥视,既想守护石碑命脉,又不敢正樱其锋,吼声十分哀惨。少年动了侧隐之心,暗憩……『说到了底,切皆因违反天纲;是人造孽,你等原也无辜。』唰唰唰三刀,将石上的『虎』字砍花,却未将碑镇毁去。」   「少年下山后,将村人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我已将锁灵碑的虎字符咒砍毁,从此乌城山的虎群将依天道,粮食足够便兴盛、粮食衰竭便败亡,有生有死,自在循环。虎本无心,因人而成妖,既不灭人,岂可灭虎?这道理,希望大家明白。』   「村人十分惭愧。有人说……『但若不绝虎嗣,将来又下山来害人,该怎么办?』少年回答:『我将长居山中石畔,为诸位守护安全。虎群若又暴起伤人,到时再杀也不迟。』   「村民们感谢少年,在石碑边替他筑庐居住,并将虎尸集中埋葬,长供香火,称之为虎林,其后又称『虎王祠』。少年后来在此娶亲生子,传下后嗣,代代均为虎王祠主人,受村民供养尊崇,成家立业,是为先祖。因此才说『以虎为名』。」   独孤天威听出了兴致,眉头一挑。   「喔?那『以虎为姓』又是何解?」   岳宸风道:「当年,先祖为居民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余,想为先祖设立生祠,但先祖坚辞不受,索性连姓名也不肯说。村民见碑上的『虎』字斜划三刀后,浑似个草写的『岳』字,便称先祖岳公。而后虎王祠一脉,遂被称为岳家庄,此即『以虎为姓』。   「先祖所用的乌角宝刀,因屠虎之故,染血不褪,被称为『赤乌角』;而本庄嫡傅的绝学『虎箓七神绝』,据说也是先祖在与虎群搏杀之际所悟得久以虎为刀、杀虎成艺,所指便是如此。」   迟凤钧抚掌叹道:「我与岳老师相识多年,今日才知此一典故。虎王祠岳家庄基业,当真起于侠义仁心,令人好生敬佩。」   独孤天威却说:「据本侯所知,你爹、你爷爷,甚至你爷爷的爷爷,武功都不咋地,江湖上没几人叫得出字号。虎王祠岳家庄的『虎箓七神绝』,还有那赤乌角刀的大名,可说是成在你岳某某的手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岳宸风淡然一笑。   「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岳某有幸集前代之大成,才得稍僭薄名,原是不值一笑。大丈夫处世,所求不过一个『义』字,虚名浮云,何萦怀哉?」忽然转头:「你说是么,胡兄?」   胡彦之正自出神,忽被打断,举杯应付:「很是、很是。」香醪就口,可借灵光一闪而逝,不及捕捉,暗想:「奇怪!我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人?」   黄缨鼓掌道:「岳老师的故事真是好听。可借一下便说完啦,我还没听够呢!」   独孤天威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本侯也来说几个给你们听。当年太祖皇帝攻打蟠龙关时,我就在博罗山附近的黄泥沟策应,也见过大风浪哩!」   黄缨恰巧是黄泥沟人,一听可亲切了,忙着挑刺儿:「城主,蟠龙关我只听过没去过,但从黄泥沟老窝子到博罗山足有一百里路,这……这是要如何策应?」   独孤天威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我打心底策应太祖皇帝,真心真意,这是上上之策。不说我当年也才十二岁,难不成叫上阵去送死么?」胡彦之一口酒还没咽下,「噗」的一声,就着碗边又全喷出来,不住捶打胸口猛咳嗽。   众人尽皆绝倒。独孤峰面色铁青,自是十分难堪;横疏影面带微笑,看不出心中所想;倒是独孤天威不以为意,放怀大笑,又与胡彦之喝了一盅。立在回廊阶下的厨工里,忽然举起一只骯脏枯瘦的青白手掌,举座笑声渐止,纷纷移目过来。   独孤天威看了看,伸手一指:「老郑,你们那位是谁呀?」   郑师傅正俯在阶下,闻言一转头,差点没把心跳吓停了,冲着举手之人低喝道:「添什么乱!这里是你能胡来的地方么?」忙爬上台阶,跪地磕头:「禀主上,是膳房里新来的小伙,脑筋是傻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我这就把他赶走,请您老人家恕罪……」   独孤天威挥手打断。   「磕什么头呀?又没怪你。」遥望几眼,摸着下巴:「我瞧?他不像是个傻的,倒像有什么心事。这样,叫上来回话。」   郑师傅向老泉头投以求助的目光,老泉头垂目不动,活像庙里还没贴箔的枯骨金身。郑师傅死了心,拎着举手的瘦小少年往台上走,兀自小声吩咐:「你呀!哎……小心说话。别恼了城主,会掉脑袋的……」   少年跪在红毯上,被压着磕了三个响头,死死趴在地上,不让起身。   独孤天威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老郑你下去呗!他要撞地死了我还问不问话?」郑师傅维维诺诺,打着哆嗦一路倒退下阶,不敢抬望二总管那厢,险些跌了个四脚朝天。   「喂,抬起头来!」   独孤天威连喊几声,少年始终五体投地,除了颐抖,居然毫无反应。   他喊得没趣,正想唤人拉下去,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手中酒碗一倾,酒水朝少年当头泼落!   趴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抱头惊起,不小心吞进几口,陡地一阵呛咳,挣扎起身。郑师傅又要冲上来摁他,却被独孤天威制止。「老郑,合着是你们傻了。他坏掉的不是脑筋,是耳朵。」   少年咳嗽渐止,茫然失措地站在场中。   独孤天威指着自己的耳朵,对他说:「你听不见,是不是?」少年睁大乌青的双眼,伤兽殷憔悴失神的眼中初次有了一缕光,猛然点头;一会儿又指自己的眼睛、遥指独孤天威,右手不停开阖,状似嘴巴说话。   「我懂了。」独孤天威怪有趣的盯着他,笑道:「你虽然听不见,但能读唇语。是不是?」   少年拼命点头,神色激动起来。   独孤天威又问:「你识不识字?」   少年点头,面色一瞬间有些黯淡。   「我让人备妥笔墨,你把要说的事写出来可好?」   少年神色木然,缓缓举起双手。   众人这才发现,他并非手掌青白,而是双掌都裹着骯脏的白布条。   他将左手的缠布一圈圈解开,赫然露出一只布满凄厉伤疤、彷佛被尖刀凌迟过似的枯掌,表皮硬而焦黄,宛若晒干的蝙蝠皮膜;其上有无数淡色陈疤,受损的肌肉已见萎缩。整只手掌只比枯骨稍大一些,五指并拢时异常尖细。   同裹在骯脏布条里的右手,恐怕也是一样的情形。   黄缨吓得惊叫一声,忽觉有些反胃;横疏影与染红霞双双转头,都不忍再看。   胡彦之见他年纪不大,受伤时只怕仍是孩童,咬牙切齿:「杀人不过头点地,谁人这艘凌虐幼童,委实令人发指!」   独孤天威猛搓下巴,皱眉道:「看来你身上的案子,是冤得紧啦!你的仇人废了你的双手,偏偏又不杀你,这份用心也是够毒了。」   胡彦之忽然击掌,大声道:「我想到啦!此人能读唇语,显是从小聋了,曾受过读唇的训练。我听说北关道数百年来用兵不断,军营中有许多伤残的弟兄,久而久之发展出一套手语之术,名唤『道玄津』。我曾在平望都见过,有些替贵族饲马的前骁锋营老战士,便用这种手语交谈。」说着望向染红霞。   染红霞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无奈。   「是有这『道玄津』语术没错。马军营里隔空打暗号,也是靠这个。」她玉靥微红,低声道:「我小时候随军,曾与营中的军官学过一些,但也仅止于前进六、停止这些暗号而已。要翻译手语,只怕是远远不及。」   胡彦之转头道:「岳老师在镇东将军帐下,参赞军矶、位尊檀重,不知通晓这套『道玄津』之术否?」   岳宸风笑道:「岳某非是军旅出身,的确不知。」胡彦之扼腕道:「如此一来,便棘手之至……岳老师,你怎么看起来很开心似的?」   岳宸风怡然微笑。「胡兄说笑啦,干兄弟底事?」   独孤天威不耐烦起来,挥手道:「把巡城司所有人集合起来,一个个问,看有没有会比手语的;这都不行,便把山下四镇里所有退下来的老兵找来,本侯就不信没一个会的!」   岳宸风笑道:「城主此举,未免太过劳师动众。」   他越笑独孤天威越是烦躁,心头一把无名火起,怒道:「放屁!我自己的领邑,爱从头到尾翻过来一遍,谁管得着我?慕容柔有意见,叫他自己来同我说!」慕容柔毕竟是东海首权,席闻又有抚司大人在座,此事传将出去,可大可小。横疏影唯恐他妄言惹祸,正要阻止,忽听身后一把清朗的喉音,谨慎道:。   「启禀主上,小人通解手语,能否让我一试?」   她猛然回头,说话者自是随侍在后的耿照。   独孤天威想起晨间便是他坏了兴致,神色不善,冷哼道:「你会手语?」   「家父曾在中兴军里服役,小人幼时从行伍中的叔伯学习,通解这套『道玄津』的手语术。」   「你老子是聋的?」独孤天威挑起半边眉毛,笑容里有些恶意。   「禀主上,不是。」耿照站得直挺挺的,停了片刻,才低声道:「是我姐姐。我姐姐一生下来,耳朵就听不见。」   【第三卷完】